“哎”王氏先是笑了笑,又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也是你爹他们没福气,不知道你后头会有那么好的厨艺,都没吃上一口。”
顾茵说这也不难,“虽然茅草屋简陋,但我们出来的时候不是带着菜刀傍身吗我还要随身带着的调料,做些饭食总是不难的。”
顾茵说着就去拆包袱,要找里头的菜刀。
她一动,两个小家伙也跟着动自打上次顾茵离家月余,回来后俩小崽子有事没事就去瞧她。
还有过分的,顾茵去上茅房,他们也在门外等。
把王氏看的笑死了。
至于她为什么会看到,当然也是因为她时不时就去瞧自家儿媳妇。
她也促狭,从寒山镇出来的时候给顾茵的粗布衣裙上缝了两根长带子,带子的另一头就系在两个孩子腰间。
这下子真成了把孩子系在裤腰带上。
把顾茵都笑坏了,不过从寒山镇到坝头村路途遥远,外出谨慎些总是好的,也就由着王氏把他们系上了。
现在到了村子里,那系带自然被拆下来了,但是两个小家伙都养成习惯了,还跟着她团团转。
王氏抬眼见了两个“小尾巴”,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里那些悲伤的情绪总算被冲淡。
“娘。”顾茵无奈看她。
“哎”王氏应了一声,又招呼武安和顾野说“来和我叠元宝,老跟着她干啥。”
顾茵看到菜刀还在,就数了几十文钱出来,去村里买了些鸡蛋和蔬菜,还托人第二天去赶集的时候帮自己捎带一些肉。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那狭小的茅草房里已经堆满了元宝。
王氏找来麻袋把纸元宝都装上,摇头苦笑道“当年我生青意的时候,真的是吃够了苦头,差点就一尸两命。再怀武安,我都怕自己熬不过来。当时还和你爹说,要是我走在前头,让他也不用费银钱给我准备什么祭品,每年叠一千个元宝在下头尽够花的。没想到如今倒是我年年给他叠了。”
“这不止一千个了娘。”武安小声提醒。
王氏斜他一眼,“咱家条件好了,不得多给你爹、你哥烧点你小子咋比我还抠搜。”
“不是抠搜,是你让我计数嘛。”武安知道他娘心情差,不是真的骂自己,就只是小声解释,“现在是二千五百三十六个。”
“那再叠会儿,”顾茵坐回小板凳上,“给爹他们凑个整儿。”
最后一家子叠了四天元宝,足足叠了三千余个,但是谁都没抱怨一句辛苦。
就连顾野,他一开始都不知道这趟来拜祭的是谁,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
七月十四,赶工了四天的两块大石碑送来了。
看到武重和武青意两个名字,王氏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顾茵也心里酸酸的,虽然从前就知道武家父子没了,但那会儿和他们没什么感情,现在因为王氏和武安,她也把他们父子当成一家子。
坟冢合上之后,当晚王氏没睡,就坐在两个坟头上发了一晚上的呆。
武安也没睡,他正在努力地给他爹和他哥哥写悼文。
虽然他才开蒙没多久,但是早就想好要给他们写,已经打了很久的腹稿,再落笔的时候就写的很快。
顾茵和顾野干脆也没睡,顾茵处理食材,准备第二天好好做一顿祭饭,顾野则去陪着他奶。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正式到了中元节这天。
王氏让陪他坐了半宿的顾野进去歇会儿,自己则进屋先拿出一麻袋元宝,去了路口开始烧。
这叫路祭,在传统里是先烧给四方游魂的,怕他们抢自家人的钱。
王氏口中念念有词道“都有,都有,谁都别抢。”
等到在路口烧完,王氏拖着空麻袋回家。
没走两步,远远的,她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家新立好的墓碑前。
尽管那个人的身形是王氏没见过的高大,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当母亲的不会认错自己的儿子
她手里的空麻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那人立刻转头过来,他带着半边面具,但晨光熹微下,另外半边露出来的脸还是既熟悉又陌生。
王氏先是一喜,第一反应是以为他活着回来了,但后头很快清醒,村子和自家旧址就一条路,他刚就在路口根本没看到人过来,而且方才那一声轻响,一般人怎么可能隔着十几丈听到
这是这是鬼魂上来了啊
“大大大大大”王氏哆嗦着嘴唇,大丫两个字怎么也喊不出,最后尖叫出声道“媳妇啊有鬼啊”
武安已经写好了祭文,刚走到门口听到她娘一声尖叫,立刻冲了出来。
他先看到了一个极为高大的人影,一身玄衣,还带着半边面具,神色晦暗难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嫂嫂,救命”
嫂嫂手里有家里唯一的菜刀
话音未落,听到王氏尖叫的顾茵抄着菜刀也冲出来了。
中元节大早上闹鬼想也知道是有人装神弄鬼
“哪里来的无耻鼠辈,敢在我武家门前装神弄鬼”
“不许欺负我娘”刚回屋躺下休息的顾野趿拉着鞋子也冲出来了。
一大两小眨眼的工夫,从屋里一直窜到后院山头上,不过两个小家伙都没再冲过去,都让顾茵拉住了。
他已经认出了眼前的青年,虽还不明白情形,但起码知道他不是坏人。
武青意扫过他们一眼后就还是看着王氏,泪水在他刚毅的脸上蜿蜒而下。
八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于顾茵和武青意这样的青年来说,八年足以让他们从青涩的少年成长为另一个人。
而对王氏这样的年纪,八年的光阴只在她脸上留下了沟壑和沧桑。
但眼前的亲娘,虽然打扮穷苦,面容也老了一些,但看着极为精神,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年轻的朝气。
是他梦里都不敢设想的模样。
“娘,我回来了。”
他声音粗粝喑哑,听到王氏耳朵里,她又喜又骇然,闭眼道“儿啊,人鬼殊途,现在还是大白天,你可别出来吓人啊”
转头看到顾茵他们没动,王氏又颤着腿儿要往顾茵他们那边靠,还颤声说“你们是不是看不见他呜呜,快来扶我一把,我可能是一晚上没睡,脑子糊涂了。”
看她真吓得不行了,武安立刻答道“娘别怕,我们看得见的他不是鬼。”
“你们能看见、不是鬼就好”王氏都走到他们跟前,离那两块墓碑远远的了,听到这话才猛地站住脚,又猛地转头不可置信道“儿,你没死”
她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踉跄着跑过去,武青意也快步伸手迎她,母子俩抱在一处,王氏恸哭道“你这没良心的兔崽子,龟儿子没死这么久才回来,老娘都要伤心死了。”
武青意安安静静地任由她骂,后头又听她语无伦次骂道“老娘每年给你们父子叠那么些元宝,都白叠了,全让你爹在下头一个人花了,他那个老不羞的,多得了那么些银钱,也不知道上来给老娘报个梦,肯定是在下头讨小老婆了”
“娘,”武青意失笑,眼前这个的确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娘,“爹也没死啊”
王氏终于不骂了,讷讷地道“他咋也没死”
这话委实听着不像好话,不过在场的都是和她亲近之人,都知道她没有咒武爹死的意思。
“当年我和爹虽是被朝廷征召入伍,但还未入军,就遇到了义王,成了义王座下将领。”武青意慢慢地说起了当年的事,最后道“爹如今被今上封为国公了,就是身子不大好,中了风。”
“中风好,中风好”王氏又哭又笑,还有啥比人活着还重要呢
至于儿子说的啥国公,王氏也没听懂,反正就是戏文里的大官就对了这下子自家真是否极泰来了王氏做梦都梦不到这种好事儿
激动之下,一夜没睡的王氏晕了过去。
武青意面色一沉,立刻把她抱起,大步跨进茅草屋里。
“我去请大夫”顾野立刻跑出了家门。
虽然到了坝头村才几天,但他一如既往闲不住,早就把村子里的状况都摸清了。
不到两刻钟,顾野就牵着一个大夫来了。
乡野之间自然没什么好大夫,好在王氏身体强健,根本没什么事儿,大夫给她诊脉的时候她都开始打呼了。
“没事儿,就是睡过去了。”大夫说完就离开了。
屋里众人也都放下心来,看王氏睡的香,顾茵带着两个孩子出了屋。
武青意最后留了一留,确认屋里的娘和这一切都不是他幻想出来的,他才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的眼神落到屋门口。
他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妇人和小孩,虽心神动荡之际没仔细看,但也知道那是他的幼弟和他的发妻,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不点口口声声喊他的发妻为娘。
他离家八载,哪里来的五岁的孩子
尤其是当年他和发妻成亲,本就是权宜之计,根本没有夫妻之实。
不过他当年就说过自己去后,就让她自行发嫁,想来应该是再改嫁了。
时移世易,他已经不太记得八年前她的模样了,只还记得她打小娇怯胆小,只敢缩在人后的,没想到如今都敢挥起菜刀了。
他扬了扬唇,起身出了屋。
顾茵已经进灶房去了,准备了一夜的吃食,可不能浪费,虽不用做祭饭了,但可以做团圆饭啊
两个小崽子正在屋门口小声说话。
“那是你大哥啊”顾野有一点点酸酸的。
他也认得丑脸叔叔那半张脸和特别魁梧的身形,他挺佩服他的,想着再见面要和他结拜
但是没想到再见面,才知道他是武安的亲大哥。
武安又不练武,这么好的大哥,给他多好啊
武安乐得人都傻了,点点头道“是啊,是我大哥”
发现到顾野口气不对劲,武安又道“是我大哥,也是你爹啊”
顾野搔了搔头,“可又不是他生我养我的,怎么就是我爹了”
“唔,”武安想了想解释道“和娘在一起的,就是爹啊。”
顾野还是摇头,“我还是不想要爹,我只要娘。”
武青意出屋的时候,刚好把他们的对话听到耳朵里。
听着他们的意思,这孩子好像是没爹的是大丫改嫁的男人死了还是别的
他面色一凝,出屋询问背对他的顾野道“你娘呢”
见到他出来,平素话不多的武安格外热情,立刻抢着回答“在灶房”
顾野情绪本就有些低落,听到武安回答了,他也懒得吭声,还蹲在地上。
武青意对武安笑了笑,接着去寻顾茵。
家里就这么大,顾茵早就听到他们在外头说话了,余光也一直留意着门口。
她弯了弯唇正要说话,却看他只是走到门口就站住了脚,与她隔着半边没开的门板。
冷不丁的,顾茵听他问道“孩子他爹呢”
怎么问起这个顾茵前后连贯一想,想到他是误会了。
见她久久没有言语,武青意自顾自叹息一声,“我明白了,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尽管发妻改嫁了,可也奉养了婆母这些年。家里条件实在是差,他肯定是不能让他们留在这里的。
“你们随我上京,之后的和离书”
“咔”一声,顾茵手里的菜刀插在了砧板上。
“来,你现在就写,我们当场和离。”
这声音委实熟悉
武青意抬脚进屋,再定睛仔细看去,只见面前的顾茵虽然身穿着粗布衣裙,却是雪肤花貌,杏眼琼鼻,尤其一双眼睛,说是灿若星辰也不为过。
“你怎么是你”
顾茵刚还有些生气的,怎么没想到再见面,他就是武家的武青意,更没想到他张口就是和离的事儿。
听了这话,她也懵了一瞬,“是我啊。”
“是你很好,”武青意突然笑起来,略显凶戾的面容瞬间柔和起来,“是你就好。”
跟着武青意一道来灶房的武安已经跑回屋里,摇着王氏道“娘,别睡了,大哥和嫂嫂好像不对劲。”
王氏困得不成,上下眼皮儿像黏在一起似的睁不开,嘟囔道“他们能咋困死老娘了,你别烦我。”
武安道“我也不懂,就是大哥说啥和离,然后嫂嫂就不高兴了,菜刀都插砧板上了。”
王氏立时爬起来下了炕,也不穿鞋,抄起鞋子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