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星津干脆闭嘴告退,只留公主面色阴晴不定的坐着。
他起身,隔间里的宝膺也扶着桌子站起来了。
只是他脚步极轻,脑袋昏胀,人出了两道门,才敢踉跄。
他知道那言实将军的命,倭地手中的船,宁波水师的闹,处处跟他娘亲有关。
但他没想到,出了这样大的事,几个人竟然想让白家人背
不行,他必须要去告诉昳儿
可,可告诉了能如何
宝膺太知道他娘是什么样的人了,她决断的事儿没人能跑,白家总要在大明做官,做人,就逃不出她的纤纤十指
逃。
他多想也逃了。
他实在受不了了。
每一个人叫他一声“世子爷”,就在提醒他娘做的每一件事,每一条人命,几乎都落在他身上。
他不在乎自己爹是谁,不在乎他娘到底爱不爱他。
他只想着做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否则他咽不下去这府上的一点糠。
宝膺打定了主意,便往自己院子回去,东西也不多,他拿了边从后门出去了。
在宝膺离开后,公主唤来身边手下,道“白府先不着急惊动,最好拿到白旭宪手里的东西再说,不过驸马去查查他去哪儿。”
小洋口港。
山光远一身鸦青色圆领袍衫,钻进营帐里去,他没有身着军服,难免引起军营中的侧目。
言元武在帐内,端着一盆冷水放到床边盆架上,轻声道“爹,醒了吗”
床上一阵轻声闷哼,身材高大的男子撑着坐起来,半个膀子上有狰狞的烧伤,一直连到耳下。言实扯了扯烧伤的黏稠丑陋伤痕上的纱布,对山光远道“怎么样”
山光远摇头“您带出来的战船中,只有三艘没有改造过炮台,用的还是老式的炮台。”
元武一边给父亲换药,一边道“大致算来,宁波水师拢共没换过炮台的船,可能也就十二三艘。您还活着的消息,到现在也没放出去,听说宁波水师周边已经有人开始了。”
言实揉了揉眉心“再晚些再传消息出去。我若不出事儿,宁波水师就不会有危机感。让他们知道水师内任何一个将领都可能被炸膛的炮台坑死,他们才好吓得跟公主掰面。”
元武点头“是。倭人那边似乎也听说了您的死讯,胆子大起来,巡航路线已经开始向南逼近,毕竟盐城离宁波、金陵也不远,他们的目的地不难猜。”
山光远去桌边沏茶,递给了言实,言实谢过,道“听说今日是你与两位千户随着去追踪他们的巡航线路的”
山光远点头“唯一一点喜讯就是,英人卖给应当只有一架风帆战列舰,四艘型号并不统一的巡洋舰。可能也混入了一些他们自己的小型舰船。他们最近也没有回倭地补充过煤炭与弹药,只在盐城附近的一些煤炭厂装载过一回。”
元武手中的竹片挂下一大片脓肉,言实疼的两腮肉稍微一紧,又松了口气道“还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所有的舰船。但我们必须要阻拦他们南下入长江口。正值正月,他们挑的就是这个时候。”
山光远不说话。
言实半晌道“我听元武说了,你在舰船方面的了解,堪比你父亲,甚至我都不确定能追踪到他们的巡航线路,你却能找到。对此役,你有什么看法”
山光远坐在了言实对面的马扎上,外头海浪声依稀入耳,他两只手用力压在膝头,指节发白,以至于像是把全身重量都压在这双手上,开口道“别的水师一时半会调不过来的。哪怕要调,上头也觉得这是做实了宁波水师没了战力,会从中阻挠。而倭人又不为开战,只为骚扰、作乱、刺痛大明,就难以用常理推算,越拖越麻烦。”
言实很少见他说这么多的话。
少年脸上因冬日海风,有一些细微的皴裂,可他双眼就像是远洋中天海交会的虚色似的。
山光远道“主动出击吧。老旧小炮,远轰不得,就打舰船的近战。”
元武心里一哆嗦“你是说要拿船去跟他们硬碰硬也就早些年法军入侵的时候这么玩过,最后是以命搏命,撞碎了英军的战列大舰”
言实抬手拦住了元武的话“你是想近距离游走,骗他们的炮弹。”
山光远点头“对。毕竟他们远离倭地来大明,载重有限,炮弹有限。远海交手,骗取弹药,让他们哪怕溜进了长江口,也不剩下几枚炮弹。”
言实“巡洋舰之间的擦身而过,你知道要经过多么熟练地计算吗哪怕是我也未必有胜算。”
山光远起身,素色衣摆垂下,没有煊煌的纹理或刺绣,只有些许泥点。
他扣紧了袖口的几枚圆扣,面色依旧沉楚不变,琢磨不透,不谦虚也不自夸“先让我登舰跟着去吧。随机应变。”
言实依稀间,只觉得自己见到了旧友。
只是山以更认死理,不像眼前人,跟一团黑雾似的,穿墙入缝,何处都能生存。
他刚想着,就听到山光远清了清嗓子“只是我唯有一个请求。您还活着的消息,我要透给白二小姐一声。”
言实“为何”
山光远仍不把自己当山家孤子,口头上滴水不漏道“是二小姐派我前来告知消息,她能猜到豪厄尔卖船给倭地,您也能了解,她有什么样的眼力。”
言实缓缓点头“我领略过。说来你与元武也是因她的消息,才驾船靠近要通知我,能将我与诸多将士救出,这算是她的恩情。”
山光远面上竟因他的话,显露出一丝嘴角的弧度,仿佛心里很宽慰的样子。
他又道“您活着,她听说了心里也是个喜讯。且,往后有些事儿还要安排。您也不过明后日就会对外露脸,我提前与她报一声,不知合适不合适。”
元武看了父亲一眼。
言实觉得,山光远的面子在这儿,着实白二小姐也算是有个远恩,他颔首道“那便如此。我托人替你送信。”
山光远道“那我这便先去隔帐动笔了。”
言实自然不知道,山光远眼见着言实将军的舰船被对方击中时,竟然忍不住想到前世
言实将军当年战死疆场,婚后已经四五年没见过他的言昳,竟呆坐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消息是山光远带给她的,他不忍说却也只能说。
言昳只唔了一声,不再说话,低头吃饭,两颗泪珠拌进了饭里。
她吃了两口,便太急呛到了,拿着帕子掩面,趴在榻上剧烈的咳嗽,把一丁点哽咽全都掩盖在咳嗽下头了。
山光远记得,当初他们成婚,她恨的要死,露出的唯一一点笑,便是对坐在高堂上的言实,露出自认为“幸福”的笑意。
这一世,她没有太表露过对言家的亲近,甚至连跟言家相处着,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算计。
可他从她眼里看得出挂心。
否则也不会不假思索的同意让他来送信通知言实。
若这一世,言实死的比前世还早,她会不会又跟雪夜里那一遭似的,哭不出来,只恨恨的垂着自己胸口,发疯了的走。
但幸好赶上了,幸好都没发生。
山光远在信中,忍不住也带上几分轻快的口吻,说言实将军只是略有些烧伤,不伤及性命。
笔尖抬起来,他又空了一行,想来想去还是提笔称自己要请假,想留在军中一些日子,但若是她那边有急事,也可以找人来寻他。
山光远想了想,又拿墨抹掉了。
她手底下堪用的人多的是,什么急事,也不至于非他不可了,这说的倒把自己摆太重了。
最后思来想去,几年来他就没跟言昳离了远过,以前又不是能写信的关系,写什么都不合适
山光远想了想,提笔道
“新年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