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漆木的四层塔楼上,言昳靠着围栏坐着,低头往下看,巨大的银杏古树撑起一片黄叶金云,遮挡住了树下的行人与小路。
苏女银行成立资产托管业务的分社不过四年,言昳当时主持分社成立时,就说过,京师会是客户最多的地方,她们必须要买个足够阔气的大地方。
两年多以前,言昳通过宝膺的介绍,买下了眼前这座深若虚谷的府宅,当做苏女银行资产托管分社的所在地。
宝膺说是他表舅父的房子。也就是说,这儿以前是个王府。后来那位声名赫赫家财万贯的舅父王爷被咔嚓了,房子却留了下来,面上无主,暗中被各个富商高官私下多次交易。
现在落在了言昳手中。
越是个尊贵又有历史的环境,越是吸纳odoney的好地方。
苏女银行几位股东之前还不以为然,认为资产托管,那必然是资金流动最活泛的江南两广地区才做得动。却没想到言昳破除了资产托管注册人性别的限制后,京师有大批资金涌入苏女银行,苏女银行这才几年就跻身第二,成为储蓄、贷款与投资方面仅次于晋商银行的地方。
很简单,现在通货膨胀那么严重,稍微有点脑子的实业家,就会拿着钱尽快去激进投资或增产,而不会在经济如此动荡的时候交给托管机构。
只有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但又埋藏堆积了太多财富的京师百官们,才会把家里库里堆了几百年的旧钱拿出来给苏女银行。
再加上,早些年言昳通过在苏女银行的账户做空环渤船舶,公主想施压苏女银行来找人,这么多年都没找出来。也让很多高官都隐秘的知道苏女银行是最安全的,最不牵扯上公主的。
他们本来就怕颠沛流离中自己的银钱随着地位的跌宕而消散,恨不得都一股脑往苏女银行中塞。
苏女银行还是不开放男性储蓄业务,但高门槛的投资相关的业务是不分性别的,因此在百姓之间还成立了一系列跟苏女银行相关的金融产品。
比如一个男性购入了甲商号的股票,甲商号吸纳了十万个普通男性的股钱,它不进行经营,它唯一做的就是把这些钱集合起来,让苏女银行去托管运营投资。等得到回报之后,再给自己的男性股民以分红。
言昳望着金叶枝杈下头,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在苏女银行高矮胖瘦的女算吏的指引下,行至各个房间商议投资。
这里来往的人,跟宝膺那儿的烟深水阔舍几乎相反,走在这儿的多少是王朝的僵尸与水蛭,拿着充满霉点的银票、锈斑的铜钱,像是给随时准备在倒塌大厦下逃难的自己,找一条退路。
其实这几年言昳也试探出,苏女银行的股东,大部分都是传统实业家,对金融不够了解。
言昳在金融方面的独树一帜,使她觉得她有资格跟这些缔造传奇的女富商平起平坐,甚至让苏女银行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之一。
她捏着手指,望着银杏古树思忖,轻竹忍不住上去握了一下她的手“二小姐,你今儿是怎么了,光捏手了,你看都捏红了。不是被什么虫子蛰了吧。”
言昳低头看自己掌心,隐隐还在发痒,啧声道“就是被蛰了。”
正说着,听见楼塔下木跟鞋有节奏的敲击地面声,她身子挺直几分,不一会儿,便瞧见秦老板走了上来。
秦老板全名秦梦和,是苏女银行几姓老股东中,年纪最轻的。个子细柳瘦高,溜肩薄背,似乎身体很不好,面容素白嘴唇毫无血色,她裹着银月色的衣袍,身上几乎没有装饰首饰,只有腕子上带了个银镯子,头上单髻别了一对儿白玉搔头。
还是言昳印象中那个像纸一样的女人。
看似坦然干净,实则经纬与韧劲交织在薄薄的身子里。
一对比之下,言昳就是对面的艳火一团。
言昳先开口笑道“秦老板一向不爱跟我寒暄,您好不容易有空,我也开门见山。说是晋商银行的账目,您那儿查到很多端倪”
秦老板拿给她看,言昳翻了翻,皱起眉头“这么多账头的贷款还特别是在陕、晋一代这简直是人人头上都有贷了吧。”
秦梦和颔首“但因为卞宏一掌控下的地域,朝廷衙门几乎不归中央管,而是他私人的辖属。所以从黄册户籍到赋税账目,统统接触不到。”
晋商银行作为大明最多储蓄的银行,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纯私人银行。但早些年因为晋商作为地域性的寡头团体,家族众多,相互拉扯,有自己的的审慎与信用,晋商银行虽私有但一直可靠。
直到卞宏一盘踞晋地的近二十年,晋商从寡头多强,变成了卞家极权,晋商银行的本部都在一个独立的国中国里,几乎是晋商所有的政策、印钞都无法被任何朝廷衙门所管控。
若不是因为晋商银行这座大明最早的全国性银行,有着一代代设计者带来的严密结构,估计早就崩盘了。
言昳坐在那儿,带着鎏金錾红宝石扳指的右手,一下下翻着厚厚的文件“晋商银行在主营的陕晋地区,储蓄总量只占全大明所有晋商银行储蓄的百分之十不到。这太不对劲了。”
秦梦和点头“正是。陕晋绥察一代,几乎没有别的银行可选,百姓只能去晋商银行储蓄,但储蓄量却这样低。”
言昳蹙眉“看来他把百姓腰包掏的够干净的啊。”
秦梦和“是苛捐杂税吗”
言昳笑“不一定,现在可有比苛捐杂税更聪明的方式让老百姓交钱。秦老板手里这文件虽细致,但如果只看报告,只看下头人汇总上来的信息,那跟瞎了是没区别的。这上头既然说不出晋商银行如此奇怪的所以然,我就该去陕晋田间窝棚看看了。”
秦梦和有些意外。秦老板从小是从江南水榭楼台里长起来的,虽不爱身外之物但也从没走入过田野地垄之间,去过最“下层”的地方,也不过是闷热昏暗的织机房。
在秦梦和眼里,这位年少的言老板比她更虚荣富贵,更高高在上,她像是娇气的不知米贵。
言昳合上手头的厚厚的纸张,半闭着眼睛道“我这几日就出发。”
秦梦和面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接话道“是为了看晋商银行的情况,还是为了跟卞家去谈生意”
她语气轻的跟碎雪一样,却凉凉的扎人。
言昳睁开眼睛,半晌后笑起来“秦老板比我家里的掮客更知道我的动向。”
二人一红一白在塔楼两边对坐着,秦梦和年级比她大十岁左右,敏锐与尖利的像碎玻璃茬,块块碎片都映着千人千面。
秦梦和不爱笑,她轻声道“东岸实业太庞杂了,若不是几年来悉心去查,哪里盘的清您织就的如此细密的网。您也是知道银行白手起家最难做,所以斜插进近百年的苏女银行里,不也是想要给我们脖子上也缠上线,织进您的网里吗”
言昳不太吃惊秦梦和在查她,摆了摆手笑道“彼此缠网,彼此成就。三百年的晋商银行也要大浪淘沙,百年的苏女银行纵然诞生的伟大,也不能掉以轻心啊。我以为秦老板跟您其他的老股东不一样,她们提防我,但您虽然也提防我,却一直协同我做资产托管的分社。”
秦梦和苍白的薄唇道“因为资产托管的分社,如今吸纳了这样多资金,能给银行整体保驾护航。”
言昳点头“看来您是真明白的。那几位老股东总问我、催促我,什么时候能击溃晋商银行,什么时候能抬高股价,您却没问过。因为您心里担忧晋商银行一倒,便是地震海啸,浪潮来袭,谁也躲不过啊。”
秦梦和看她“你早就知道五年前你就知道晋商银行会陷入今日奇怪的局面,更知道击垮晋商银行,我们也自身难保”
言昳不置可否的笑着,她将文档一扔“秦老板,两件事。一,您先回收足够的资金,清理咱们的低评级信贷,整顿业务吧。二,您不信赖我,可总该信赖自己的直觉吧,回去劝劝那几位老姐姐,该给自己撑伞架堤了。”
言昳往回走的时候,觉得自己估计又在京师留不了几日,甭管皇帝和山光远最后怎么商议着派兵反击鞑靼,围军卞宏一,言昳都必须要去陕晋一趟。
虽然她走得急,但估计也不会再跟山光远不告而别了吧言昳忍不住想到他昨儿站在回廊下,虽然身形高大,却目光湿润温柔的样子。
呼。
她心里都闷了一团胀气似的。
言昳回了自己府上,却发现前路停了架眼熟的马车。她进府,还没瞧见人,就唤道“宝膺,宝膺可别跟我说你空着手来的。”
宝膺从主堂里起身,窗子后头探出卷发脑袋来,笑道“我怎么敢。快来快来,我叫人做了豌豆糕和卤味素鹅卷,我还以为逮不到你一起吃午饭了呢。”
言昳欢喜进屋,脱下狐领披风,笑道“就咱俩吃饭呀,大奶奶不在吗”
轻竹“刚问了,说是大奶奶今日拜会柯大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