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对于上辈子大部分的事都记得挺清楚的, 只有一小段在她西北落难后回到京师的那段时间、那段路上。杀了人之后的应激反应,加上前世诸多不平、愤怒、刺激与悲剧使她有些疯疯癫癫的。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山光远将她带回了言家。
前世有时候, 她会有一些记忆的碎片闪过,但只是她赤脚在沙漠里跑、在黄红色石原上奔,好像山光远喊着她名字,远远的追她。
山光远其实觉得她忘了那段发疯的时候挺好的,想到她经历的不公与恐惧, 她激烈的反抗与血腥,他理解一个曾经在金陵千娇百宠的闺阁小姐被现实逼到半疯。
山光远不想让她名声被败坏的太厉害,也知道她不愿意让太多人见到她的狼狈,只和一小队人马送她返京。
她情绪与记忆都有些反复, 对山光远态度时好时坏, 有时候会乖乖听他说话,问他下午还去不去书院偷听算科;有时候却拳打脚踢, 恨不得抓烂他的脸,直骂他是个叛徒。
前世, 他们一路回京的路上, 确实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壮丽山河,山光远忍不住会和她一起向远处眺望。有一次, 在他们扎营暂休的时候,言昳从轿子里偷偷跑出去, 光着脚, 在午后余晖中还温热的石头平原上奔过,山光远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怒浪滔滔的黄河旁,看着浑浊的河水。
他以为她要自裁, 只敢小步小步的靠近她,言昳身上的衣裙披帛被风吹得如飞天般扬起,整个人几乎要随风而去。
她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转过头看着因护送她而多夜不睡、疲惫不堪的山光远。
山光远看着她的目光,意识到她可能是清醒的。她果然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山光远看着黄河水,道“什么”
言昳茫然又厌恶道“为什么要护送我回京呢我没什么可以榨取的价值了。我也不想回去了,我或许有家,但又不完全算是有家的”
山光远看着她,想着他们曾经艰苦相依的日子,心里又酸又疼“我只是想要你好好的。”
言昳缓缓露出了比身后壮丽的河谷峡川、瀑布雨雾更明艳又厌世的笑容“可我不会好了。”
山光远觉得她这话有自暴自弃之嫌,连忙道“一切都会好的。时间会让一切都好的。”
言昳赤着的双脚满是擦伤,她抬手扯开自己的衣袖,露出幼时受虐待留下的清浅伤疤,恨恨道“一切会好的没有什么是会好的”
他刚要开口,她狂笑起来,向后拒绝他的靠近“有谁知道我心里的恨意、嫉妒、厌恶看我,你看我”
她高举着手臂,张开五指,笑叫道“我不会变好了,我从一开始就是畸形的模样,畸形的胚子挂上了畸形的釉亮看看我的嘴巴,我的手掌,我的尖叫”
风几乎吹掉她挂在手臂上的衫子,她一甩手,脱下衫子,任凭衣服被风卷走,最后一抹夕阳照在她只穿肚兜的赤裸肩膀上,她抱着手臂,笑道“我也不想变好,我就想这样狼狈的反咬他们,这样不堪的一直怒火中烧,我不剩一点体面了,可我还想要伪装自己过得很好。谁都可以对现在的我踩一脚,我会名声败臭、我会毫无价值我会成为人们口中的笑话可我还是要像埋伏在泥水中的鳄鱼一样,等待机会吃掉他们”
她的狂笑狠话中,忽然声音细弱下去,她看着山光远,眼中水光涟涟,恨且求道,语无伦次“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最狼狈的时候,非要是你要来发现我我、我不管是谁了,趁着我的灵魂还在我这个身体的时候,看看我吧,否则一切都会不在了”
她逐渐神智又模糊起来,他心里痛的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复仇杀了韶骅后,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意义他心里很空,只剩下她,如果她都不在了,他忍不住想,自己熬过十几年,只为了给一个恶心的士大夫开膛破肚还是反抗这个根本不可能新面貌的王朝
山光远忍不住上前去,抓住她挥舞的手“我会看着你的”
他紧紧捏着她的手“我会拽着你的,跟你在一起的。”
言昳奚落嘲讽地看着他“高高在上的,拯救我一样的拽着我吗你拽不住我的除非你跟我一起堕在泥潭里。”
她咧开嘴笑起来“将门之星,天才将领,山家祖辈诸多荣光都落在你身上,你未来还有军权、有领地、有妻妾与下属。你怕是想滚,也滚落不到我这个阶层来吧。”
山光远紧紧抓住她的手“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他见过太多权力的沉浮,他甚至也不恨山家的覆灭、不恨任何人,他是父母口中无心的人偶,他是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的痴儿。
他混沌与单薄的生活里,从不知道自己的轮廓,只有她在他身边,她璨烂又绚丽的不屈火光,才会照亮他对世界的一点情感。
她尖锐的看着山光远“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的伪装。忘了小时候吧,咱俩都成陌路了。放手”
他不放手,言昳甩手,他还不松开。她猛的低头,张口,想要狠狠咬在他手掌侧面,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个牙印。
山光远笑道“你真的很喜欢咬这里。当时我找到你的时候,夺了你的刀,你就狠狠咬了我一口。”
言昳抬眼茫然的看着他,似乎又在辨认眼前是谁
山光远鼻腔几乎堵满了自己走错路的悔恨,将大手放在她蓬松的黑发上,道“你说得对,我必须也要掉到跟你一样的处境中,才能理解你。你不要我的帮忙,我就、就跟你在同一个泥潭里,一同慢慢爬起来。”
言昳不明白,她眉眼一横,还是恶狠狠的再次咬下去。
他几乎是疼的一个哆嗦,言昳觉得自己牙尖都尝到血腥味了,他还是不放手。
她或许是还没狠到能把他这块肉咬下来的地步,还是松了松口,盯着那个渗血的牙印,新旧两个重叠在一起。
山光远并不恼火,只伸手,轻轻揽住了她“希望你能记得这个牙印。”
她抬头看他。
山光远望着黄河水“也记得我会伴着你。”
但她还是忘了,半疯后逐渐清醒的她,像是要把在西北的诸多事情,都像是过气的衣裙一样,塞在箱底。
前世,终她一生,都确实如她的性格,抛弃掉懦弱与狼狈、抛弃掉那一瞬间请求别人注视她灵魂的呼喊,只做体面又心狠的美人,将所有讥讽嘲笑、流言蜚语的都踩在脚底,要继续向上生长
而他确确实实也跟她堕入泥潭之中,遭受和她一样的鄙夷与嘲笑,从头走起。
此刻昏暗的既充满情欲也冷冽的床帐内,他们都赤裸裸的,他手指抚过她手背,轻声道“你说过,让我看着你的嘴巴,看着你的手掌,听听你尖叫的声音,知道你有多么不堪”
言昳手指蜷起。
这太是她会说出来的话了。
山光远抿紧嘴唇,他眼里翻涌的水光却没有落下来,似乎觉得这是很好的时刻,他绝不该掉眼泪,他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看着。”
山光远前世永远记住了那一刻的言昳,仿佛多了一个看她的视角。所有人都是她台前的观众,只有他在舞台背后,看见她插满别针的衣裙,看见她磨破流血的脚跟。
所以他这一世感激她能够重生,他觉得她不应该死在三十岁。而最让他欣慰的是,言昳重生后,并没有否定前世的自己。
山光远笑的那般风光霁月,清朗无云,捏住她的手“你是一条直线走下来的,没有前世,就没有现在的你。所以,如果不认识前世的你,这辈子或许我不会爱你。”
不见过你扎根的泥,怎能去深爱你如今长出的花
言昳彻底傻眼的看着他。
只感觉自己嘴唇抖得厉害。
她的性子,总觉得所有人都可能会离她而去、所有人都也有可能有变脸的那天,但此刻她相信,山光远所言非虚。
她重重的吸了一下鼻子,仰着头孩子般道“是像我阿娘一样爱我吗是有那么多的爱吗”
山光远给出的回答理智且让她安心“父母的爱或许比不了。但应该比你想象中要多。比我自己想的也多。”
感动与惶恐,齐齐袭上了她心头,将她彻底淹没,她无法直视他的双眼。
言昳猛地抽出手,扯着件衣服遮蔽自己的身体,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跳下床。山光远惊讶,看言昳竟然踮着脚尖,光着屁股,就像是看见什么神经病似的窝在了榻上,目光里只有慌张却少了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