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掌灯没多久, 裴右安便回了。
天气暑热,嘉芙傍晚从道观回来时洗了澡, 此刻正在等着他, 见他回了,迎上去问晚饭,他说酉刻在宫中值房和同僚用过些点心, 此刻还不十分饿,嘉芙先前也吃过一碗荷叶莲子羹,此刻也不饿,知他必出汗了,便先服侍他沐浴更衣, 随后小夫妻一道吃了晚饭,去了趟老夫人和辛夫人那里, 回来后,和昨晚一样,嘉芙又跟他去了书房。
院中玉簪盛开, 入夜芬芳愈发浓郁, 花香随了夜风, 阵阵地飘入书房的浓绿纱窗。
裴右安坐于牍案之后, 做着他自己的事儿,嘉芙站在他身后的书架之前, 轻轻抽翻着架子上的书, 两人不再面对着面,她脸上起先一直带着的笑容便渐渐消失, 走起了神儿,直到听见裴右安叫她帮他取一本书,才回过神,“哦”了声,忙放下手里的书,抬头去找。
“靠左上往下第三,右数第二本便是。”
裴右安没回头,只又继续道了一声。
嘉芙照他所讲,很快找到了书,转身送到他的身边。
裴右安接过,翻了一下,放下书,抬头仔细望她“你怎的了若白天外出乏了,不必撑在这里陪我,你先去睡,我稍后便回。”
嘉芙确实暗怀心事,而且事还不轻。
那日在皇宫,从第一眼看到迟含真和裴右安站在宫道旁说话起,她便感到了隐隐的威胁。当然,事情最后以她再一次出丑,而裴右安宽宏大量,选择原谅她而告终了,一如从前曾多次发生在两人之间的那些事儿,这一次,甚至还因祸得福,打破两人洞房夜的那种尴尬,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嘉芙感激庆幸之余,反思过后,更为自己的冲动和小心眼而自惭形秽。这两天,因为裴右安的温柔和私下里并不刻意掩饰的亲密,她也终于渐渐抛开了头几日的阴影。
但今天的道观之行,却令那片刚消散的阴影,再次慢慢笼罩而下。
直觉告诉她,迟含真极有可能,确实对裴右安怀有好感。
其实这也正常。裴右安和她祖父有师生之情,她小时来裴家走动过,和裴右安从小认识,两人当时又各有才名,她爱慕他,并不奇怪。嘉芙也相信裴右安不是乱来的人。
但白天看到的一幕,却还是叫她难以释怀。
这个女冠子,她有傲骨,有才名,以书写论衡的方式来遣怀,字又隐有裴右安的风采。裴右安是风光月霁,她是林下之风。虽然她家破人亡,寄居道观,境况勘怜,但嘉芙心里清楚,在裴右安的面前,自己总是身不由己地仰望,因为他对自己的好而受宠若惊。
但迟含真却应是那种能和他站在同一高处之人。当年为保清白,甚至不惜玉碎。
当然,嘉芙也是跳过楼的人,但那个一言难尽的经历,和迟含真的烈举相比,除了自惭,只剩形秽。
在裴右安的眼中,她必才高情洁,令人敬佩。
心中除去这挥之不去的淡淡阴影,回城时与萧胤棠偶遇的那个照面,更是令她感到不安。
一直以来,她就觉得,萧胤棠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也是因为如此,先前遇到了裴右安这根可以解她困境的救命稻草,她才会死死抓着不放,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嫁给了他,得了安稳。
裴右安只要在,萧胤棠哪怕身为太子,应也奈何不了自己,嘉芙相信这一点。
从前想着抓住裴右安嫁给他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这一辈子,裴右安若真的如自己前世所知的那样,命中注定,以三十不到的年纪便病死了,为免日后萧胤棠登基再报复为难,她甘心随裴右安一道离去,并无畏惧。
新婚夜时,她便想过,这个男子,值她如此,他若走了,她独活也是无趣。这辈子,能和他做上几年夫妻,过几年安稳日子,她已是心满意足。
从武定相遇开始,一路磕磕绊绊,到了现在,她和裴右安也算渐渐熟悉了,她终于发现,他的身体,也并不像自己从前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
他略消瘦,身材确实不像武人彪健,但脱了衣裳,身体却是精瘦有力的,和正常的年轻男子,并没什么区别。
她有些难以相信,这样的裴右安,何以会在数年之后旧病复发,呕血不止猝死于塞外孤城。
傍晚回家后,在浴桶里闭目冥想之时,嘉芙忽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在萧胤棠快死的那几天里,梦魇之中,被跪在龙床前的自己听到,他曾说了句和裴右安有关的梦话。
他说,右安,右安,这就是你加给我的报应吗求你了,放过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想到他梦中的这话,再想到上辈子裴右安的死法,嘉芙当时不禁毛骨悚然。
萧胤棠和裴右安真正的关系,确实没有表面看起来和气,两人私下从无往来。尤其这辈子,因为自己的缘故,萧胤棠必定更加忌恨裴右安,嘉芙知道这一点。
但如果她的怀疑是真的,叫她不解的是,上辈子里,这两个男人之间,并没有自己夹杂其中,即便萧胤棠平日嫉裴右安夺他风头,但当时,萧列还在位,裴右安又是自己主动离开富贵紫云远赴塞外素叶之城,一去便是数年,毫无归京的迹象。对于身居太子之位的萧胤棠来说,实在没有理由还要冒着被萧列觉察的风险,下手去置他于死地。
嘉芙百思不解,又觉应是自己想多了。
此刻听到裴右安问,她眼前浮现出白天道上偶遇之时萧胤棠投向自己的那两道带了异色的目光。
“大表哥”
对上他望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嘉芙叫了一声,又停了。
裴右安略略沉吟,随即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转而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牵,嘉芙便侧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一臂从后伸来,环住了她的腰,动作温柔,自然无比。
嘉芙便靠在了他搂着自己后背的臂膀之上,头略略后倾,仰面朝他。
裴右安微微低头,道“我方才遇到了二叔,听他说了,你们路上回来时,遇到了太子你还害怕”
嘉芙从前确实很怕萧胤棠,有了裴右安后,她不怕了。但此刻的这种感觉,比从前那种单纯的害怕,更令她忐忑。
“大表哥,你要小心太子他应当很是恨你”
她终于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裴右安仿佛有些诧异于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审视般地看着她,起先没有回答。
在他目光注视之中,嘉芙渐渐变得不安,咬了咬唇“许是我胡思乱想的要是说错了,你别生气我并非有意挑拨你和太子”
裴右安展眉一笑,收紧搂着她的那只臂膀,低声道“我为何气你方才只是有些惊讶你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顿了一下。
“太子从前起,确实便存了与我相较之念,我本也无意交恶于他,但身处朝堂,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即便不是为你,他也与我有了芥蒂。但你放心,皇上还在,他便不至于公然发难。至于日后,纵然世事难料,福祸不定,我既娶了你,也定倾尽全力,护你周全。”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嘉芙心中阴霾,渐渐消减了些,低低唤了他一声大表哥,抬起双臂,围揽住他的腰身,埋脸在他颈侧。
裴右安手掌轻拍她的后心,似在安慰受了惊吓的小女孩儿,默默这般抱了她片刻,另手托起她的尖尖下巴,将她脸儿抬向自己,视线落到她的唇瓣之上,望了片刻,微微出神,仿似想起了什么,慢慢低头,脸朝她压了下来。
嘉芙知他应是要亲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