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之日, 裴家在慈恩寺做头七法事,一夜过后,次日返城归府。
山中昨夜下起暴雪, 冻寒彻骨,众人熬了一宿, 无不困顿,回来便各自散了歇息。
裴右安和嘉芙回房, 下人送进热水, 两人洗漱过后, 换了衣裳,才躺下去没片刻,又有下人来叫, 留于寺中的守堂人派人急赶了回来禀报, 说供着裴家先祖莲台的根本堂外有株百年老槐, 树干内中已被虫蚁蛀虚,枝干却龙蟠虬结,几乎张了根本堂的半个院子,昨夜暴雪, 山风又大,今早发现枝干有些倾斜,守堂人怕今夜再起大雪, 万一整棵树头重脚轻塌了,砸下来便是大事, 因近旁是裴家的先祖莲台,自己不敢随意处置,故急派人回来禀报。
裴右安嘱嘉芙睡觉,自己起了身, 命人去请裴荃商议。
裴荃方睡下,被下人惊扰而起,听的寺里根本堂出了隐患,裴右安来请商议,忙要起身,却被二夫人一把攥住,冷冷地道“又没真的砸下来,你慌个什么他那边不是有人捧着老太太给的祖宗铁券吗谁捧着谁去就是了,少了你,还怕天就不亮不成外头这么冷,眼看又要下雪,路又远,你身子骨本就虚,方才不是还嚷膝盖窝疼肿,走路都不利索吗你躺着,我去给你回话”
老太太走之前,把铁券给了大房的二侄儿,安排两房分家之时,虽多给了二房田地财物,意在弥补,但裴荃暗暗所盼的,还是那面铁券,知自己无望,心中极是失望,暗怨老母偏心。加上熬了多年,好不容易做到今日位置,老太太这么去了,除了儿子耽误开春春闱,他也被迫丁忧,以他的资历,不可能夺情,待三年过后,朝事早不知变成何种模样了。丧气之事,接二连三,这些时日本就郁闷难当,被孟氏这么一说,迟疑着时,见孟氏已经出去了,也就慢慢躺了回去。
裴右安等了片刻,没见到裴荃,倒是二夫人来了,歉然道“右安,实在是不巧,你二叔昨夜冻了一夜,今早下山之后,老毛病犯了,双膝肿痛难忍,方才贴了两个药膏上去。你要是不嫌修珞碍手碍脚,要么我叫他随你过去打个下手”
裴右安道不必了,叫孟氏代自己转个话,让叔父安心养腿,和闻讯赶来的裴修祉以及族中三叔一道,带了几个管事,匆匆出门,挽马之时,周娇娥跟前的一个婆子跑了出来,说周娇娥身子有些不适,到处在找二爷。
老夫人发丧后没两天,周娇娥被诊出有喜了,这几日吃酸尝甜,极是金贵,昨日自然也留在家中养胎。
裴修祉斥那婆子道“不去请郎中来瞧,找我做什么我另有要事”
婆子唯唯诺诺,转身要走,裴右安道“弟妹身子要紧,我去处置便可,你回吧。”
裴修祉推脱了两句,终无可奈何答应,转身回来,入了内室,见周娇娥靠在床头,怀里抱着个暖婆子,炉中煨着火烤的栗子,边上丫头忙着剥壳,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皱了皱眉“不是说不适吗”
周娇娥叫丫头都出去了,笑道“外头风吹的跟刀子扎似的,你这边已经有人去了,你还跟去做什么,给谁看哪赶紧过来,给我捶下腰。哎呦,我的腰啊,酸的我坐也不成,躺也不成,命都要没了半条”
裴修祉心里对她实是疼不起来,沉着脸,转身便要出去,身后周娇娥柳眉倒竖,抓起一把空栗壳,朝他后背砸了过去,嚷道“我这是热脸贴个冷屁股,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要是敢出这屋一步,你给我瞧着你是想着周国舅出了事儿,这回万岁跟前没讨喜,你眼里也就跟着没了皇后娘娘了是吧”
她冷笑,“我嫁过来后,你就对我挑三嫌四,横鼻子竖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还在肖想那院里的那个是吧做梦去吧也不照照镜子,看清自己的窝囊样也就是我,嫁鸡随鸡心疼你,反倒被你当成了驴肝肺当心把我惹急了,大家一拍两散,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裴修祉脸一阵涨热,僵在那里不动。周娇娥发完了脾气,自顾又拿起帕子抹眼泪。没片刻,外头就传来了辛夫人的咳嗽之声,裴修祉压下心中恼恨,没奈何放缓脸色,过去陪着说话,又给她搂腰捏腿不提。
裴右安被叫走后不久,天再次下雪,起先只如柳絮,渐渐飘飘洒洒,变成鹅毛大雪。
纵然屋里温暖如春,嘉芙也是睡不着觉了。
过了午,才不过申时两刻,天便阴沉沉的,如同快要天黑。一个丫头打起帘子,檀香端了碗吃食进来,放下了,往手心里呵了口热气,道“大奶奶,方才门房那里来了个口讯,说三叔在山上滑了一跤,这会儿人已经被送了回来,大爷晚饭是回不来的,要是迟了,晚上也下不了山了,等明早再回,叫大奶奶你早些关门,不必等大爷回。”
嘉芙听着外头北风掠过院墙发出的呼啸之声,想着他出去时,并没预备在山上过夜的,不过只穿了件外氅,雪地湿泞,到晚上,脚上的靴子必定湿透,倘真的一个人在山中过夜,寺里虽有客居,但如此雪夜,铺盖若是单薄
嘉芙如何放心的下,立刻叫人拿出毛衾,连同裴右安的衣裳,外加厚鞋厚袜,全部打在一起。本想派个小厮送过去的,话到嘴边,想到雪夜山中孤冷,心里终究还是想陪他一起,便改了口,让檀香和刘嬷嬷等几个人也穿上御寒衣裳,带够预备过夜的铺盖,叫了管事,点了小厮,准备了马车,出城往寺里去了,路上看不到半个人,冒着风雪,终于在天黑透前,到了山脚之下,打着明角灯,相扶慢慢往上而去。早有腿脚麻利的小厮先飞快爬了上去通报。
嘉芙人还没到山门之前,裴右安便快步出来了,将她接入,安置到了供贵妇人们过来礼佛之时暂居的居处,进了屋,吩咐人起炉取暖,见她斗篷积雪,睫毛沾了点点雪绒,鼻尖也冻的通红,一边帮她拍雪,一边低声责备“这样的天气,谁还出门我不是叫你早些关门,不必等我吗你不听话,还自己跑了过来地上积雪厚重,万一摔了怎么办”
祖母的去世,对于裴右安而言,必定是个极大的伤悲,这半个月间,他又疲心竭力,但却始终没在她面前露出过半分的心绪。
在她的面前,他比从前更加温柔体贴,仿佛怕她伤心难过,如同她是一个需要他照看的小人儿。
沾在睫毛上的雪绒子渐渐融化成了小小的水珠子。嘉芙眨了下眼睛“我会很小心的。我是听他们说,三叔不小心摔了腿,先回来了,山上就剩下你一个人”
她打住了,略微不安地看着他。
裴右安一愣,随即笑了,带她坐到榻边,低头见她脚上那双鹿皮小靴的靴头沾满泥雪,这会儿雪水慢慢融化,竟亲自俯身下去,要替她脱鞋。
嘉芙忙将脚往后缩了一缩,裴右安却已握住,脱下了靴,又脱下另只,手掌揉了揉她藏在袜中已冻的麻木的趾,随后送到榻上,叫檀香将那条毛衾拿来,盖住她的腿脚,又往她怀里放了一只知客僧送来的小暖炉,道“你且先在这里歇着。今夜务必先要把树放倒,免得万一砸了下来,只是那树过大,故处置起来有些费事。我先过去了,等下回来陪你吃饭。”
他转身,吩咐檀香等人服侍好嘉芙,随即匆匆而去。
戌时一刻,他回来时,屋里已经暖洋洋的,僧人送上素斋,吃完,他又去了那边,一直到了亥时,这才终于回来,说树已经安然放倒,原本收起的莲位也一一归位了,只等明早将树拖出去就可。
二人虽是夫妇,但身处寺庙,却也不便同居一室,裴右安结束今夜之事,来看了嘉芙,让她睡下,便出了屋,回了他今夜的过夜之处,另个院落,中间隔了一道山墙,先前嘉芙已经过去,亲自帮他重新铺了床铺。
雪渐渐停了。和嘉芙同睡一屋的檀香刘嬷嬷等人,早已入眠。
深夜的山寺,纵白日因冠了皇家之名沾上世俗中的富贵烟火,此刻却也万籁俱寂,恢复了它原本当有的清静虚远。
嘉芙闭着眼睛,伴着刘嬷嬷发出的忽高忽低的鼾声,想着此刻和自己一墙之隔的裴右安,辗转反侧。
她有一种感觉,此刻的他,应当也未能安然入眠。
她终于忍不住,悄悄从榻上起身,穿了衣裳,打开门,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出了院门,来到了裴右安的居屋之前。
窗格漆黑,里头没有亮灯。
嘉芙上了檐廊,站在门口,迟疑着时,听到里面忽然传出裴右安的声音“进来吧。”
方才她虽放轻了脚步,但雪地踩过,依然发出了轻微的咯吱之声。想必他早就辨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