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徵换了一身祭服,上衣下裳一层层叠加,玄黑底色绣着繁复青黑色纹路,极为庄严厚重。
王侯祭服是大礼服,上祭天地下祭列祖列宗,赵徵的礼服朝服都是柴太后亲自给他置办的,他抚过祭服上的纹路,最后披上一层素白的麻衣。
出发之前,他带着纪棠先去了永安宫。
永安宫位于皇城之北,是皇宫一部分又独立于皇帝坐朝理政和起居的南宫之外,面积极广,宫殿巍峨,重檐飞脊,站在汉白玉台基下仰看那座红墙黑瓦的恢宏正殿,就仿佛看到那个中流砥柱般的女人。
柴太后确实很了不起,她护着年幼赵徵兄弟一路成长至今,她不死,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动弹。
赵徵十岁之后,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只可惜,这座宏伟宫殿依旧屹立,主人却已不在了。
物是人非。
赵徵慢慢走上台阶,他站在大开的殿门前,抬头仰望,最后视线落在正中的髹金凤座上,他告诉纪棠“上次祖母就是坐那,给我和皇兄送行。”
他眼睫动了动,侧头望向东边,宫墙外庑顶黑瓦,永安宫东,是东宫。
他扯唇笑了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赵徵慢慢的,把整个主殿和东宫都走了一遍,碰触过很多地方,用手摩挲着主座的扶手,许久,才转身离去。
宫门外,王旗招展。
数百近卫宫门外等候,所有人的甲胄外缠上一条白色的孝巾,素白的丝绦在冷风中索索抖动,无声又萧瑟。
赵徵伫立片刻,翻身上马,一扬鞭,往西北的宁县疾奔而去。
纪棠不是第一次去宁县殡宫。
只与记忆中的郁葱犹带青绿不同,眼下天地一片萧瑟,黄褐的土地,光秃秃的枝头,细碎的雪花正在漆黑的夜色中狂飞乱舞,冷风挟的严寒像能刮进人骨头缝子里一样。
纪棠拢了拢大毛斗篷,抽了马鞧一鞭子加快速度。
“嘚嘚”马蹄声像鼓点闷雷,倏地一掠而过。
赵徵速度很急。
四月多月前的奔丧,今日才到,殡宫灵柩安奉多时,甚至连国孝期都已经过去了。
他像是要把缺失的时间都追赶回来一样,一路急赶速度催动到最快。
雪越来越大,到天蒙蒙亮时,铺面盖地下了下来,映着卷着鹅毛大雪,迎面扑至凛冽得像喘不过去气一般。
一夜疾行,在次日上午,他们终于赶到了宁县殡宫。
下马的时候,赵徵冻得脸铁青一片,半晌,他道“都出去。”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像好几天没喝水,又吹足了一夜的冷风。
纪棠看了柴义一眼,口型,让他要带人守好了。
赵徵进去后也不知会不会有发泄情绪的言行举止,但不管有没有,都不必让除自己人以外者知道,尤其皇帝。
柴义点点头,拱手,无声退了出去。
享殿外宫门处,就剩赵徵和纪棠二人。
纪棠轻唤了他一声“阿徵。”
赵徵侧头看她,一双眼睛血丝密布泛着赤色的红,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内里情绪翻涌所致。
也许二者都有。
两人慢慢往里行去。
一进殿门,两个青黑色的巨大灵位一下子撞入眼帘
偌大空旷的宫殿,触目青黑白三种颜色,正中上首长长黑褐的供桌承着两个宽半米长一米多的黑色灵位,黑白素帛结成的挽花自神位顶端正中环绕长长垂下,很大,很森然,骤然撞入视野,心脏跟着被直接被冲击了一下。
从颜色温度到摆设,仿佛一脚过渡到另一个世界。
纪棠呼吸都不禁屏了屏。
更何况赵徵。
身畔因夤夜疾奔有些重的呼吸声,一下子就停滞了,赵徵泛着血丝的黝褐眼珠子定在灵位上,从这一个,过到另一个。
他喉头哽咽着,滚动片刻,直接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他哑声“我来了。”
“祖母,皇兄,我来了”
他声音嘶哑,双手俯撑在地面上,喘息极重极重,久久不动。
纪棠轻轻叹了口气,跪在蒲团上也给两个灵位叩了个头,然后起身,从供案上取香点燃。总共点了十二炷,每个香炉奉了六炷,三炷她的,三炷赵徵的。
香燃着,青烟袅袅,她对赵徵说“你和祖母皇兄说说话罢。”
她安静站在一边等着。
心里也不算好受,也笑不出来了。
赵徵仰望灵位很久,久到香炉中的香燃尽了,她给换上,直到第三炉香香灰掉下了一截,他才哑声说“父皇去世后,祖母就带着我和皇兄搬进了永安宫。”
他盯着灵位,寥寥十数个大字一笔一划都触目惊心,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话不知道是说给祖母兄长听,还是说给纪棠听。
“父皇出征前,还新教了我一套刀法,我已经学会了,就等父皇回来演给他看。”
他是家里最小的,从小家里的人都最疼爱他。每天下午他练武时,家人只有有空都会陪着他,母亲祖母都会坐在廊下笑吟吟看着,父亲哥哥和他对练过招,他那时的笑声能冲破云霄。
他有着最温柔的母亲,最慈爱的祖母,最威武如山的父皇,还有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曾经一度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他唯一的苦恼就是自己太小,他想快快长大,好驰骋沙场,为父兄开疆拓土。
可他不知道美好的东西从来最容易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