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谢轻寒并未与周雪讲话。车里太沉静,谢轻寒索性闭目养神。
但周雪知他没睡,忍不住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漠,很没礼貌”
谢轻寒略诧异,没想到周雪主动开口。他睁开眼,看向她,眼神未置可否,静待她要讲的话。
周雪道“我已经看出来,你当我没有家教,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的关系,你根本正眼也不会看我。可你懂什么你知道我从小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她是怎么对我的吗我三岁时,她就抛弃我离开了家。奶奶讲她在外面傍上大款,所以抛夫弃子。从我懂事开始,我的每一个朋友最后都会离开我。因为他们的父母不让自己的孩子和我玩,讲我是不守妇道的女人生的女儿,在学校里也对我指指点点。人人都孤立我,不愿同我做同桌。我小时候最讨厌上学。那个时候她在哪里她为何从来不回来看看我如今她终于成功,傍上你父亲,便想把我找回去,向我炫耀她如今过得有多好吗我不怕明白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谢轻寒静静听着,也静静看着周雪。这是认识以来,她同他说过最多的话。
谢轻寒看她很久,只问了一句,“那你为何跟我来北京别说你只是想来北京看一看这种骗三岁小孩的话。”
周雪知道骗不了谢轻寒,她也不打算骗他,说“我只是想来看一看,抛夫弃子之后她可有如愿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现在看到了”
“是。你父亲对她不错。她命真好。”
谢轻寒看着周雪,沉默一会儿,以一副人生阅历丰富过她的口吻说“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你知道的真相也许根本不是真相。”
周雪道“你如今自然帮她说话。”
谢轻寒道“我不帮任何人说话,我只是陈述事实。”
周雪看着谢轻寒。
谢轻寒道“反正你如今已经来了北京,不妨先搞清楚真相再决定是否原谅你母亲。”
周雪仍旧觉得谢轻寒在帮何丽珍说话,他们如今算得上是一家人。她望向窗外,在心中告诫自己,她永不原谅她。
半个小时后,汽车驶入一幢高级住宅区,里面的房子全是一栋栋独立别墅,周雪平静地看着窗外,再一次讽刺地想,何丽珍真的很好命。
这世上是否真的不存在因果报应,否则为何抛夫弃子的女人能过得这样好。
到家以后,谢轻寒要先上楼洗澡换衣服。他洁癖太严重,坐过飞机必定要先洗澡换衣服。
他交代佣人给周雪拿吃的,并叮嘱她,“你自己坐会儿,你母亲一会儿就回来。”
周雪看着谢轻寒上了楼,才有兴趣打量一下这栋房子。她对数学没有概念,不知这栋房子究竟有多少平,唯一的感受就是好大。落地窗外的花园甚至大过学校的足球场。
她在心中冷笑,原来有钱人都过着这样奢靡的日子。
她不再有兴趣看,在沙发上坐下来。
诚如谢轻寒所说,何丽珍的确很快就回来了。他们的车就跟在谢轻寒的车后面。
何丽珍已经在路上调整好情绪,一进门就高兴地说“阿雪,还喜欢这里吗我为你准备了一间房,我先带你上去看看。”
她高兴地说着走到周雪跟前,想要伸手去拉她。但周雪躲开她,说“不必麻烦了,我很快就会回家。”
何丽珍听见周雪的话,心中很难过。她在周雪侧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看着她说“阿雪,这里就是你的家。让妈妈照顾你,好吗”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望着周雪的眼里已经蓄泪,近乎是请求了。
请求让我照顾你,让我弥补你。
可周雪却只觉得很好笑,她看着何丽珍,说“你可能不记得。我今年已经十九,不是九岁。我早已成年,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阿雪”
“你别再说了,我同你不是很熟,你不必费尽心思想让我原谅你。我明白告诉你,不会有那一天。”
何丽珍的脸立刻苍白了,她望住周雪,嘴唇颤抖,眼泪先于话语流出来。
谢玄清终于看不下去,心疼妻子,他走过去,坐到妻子旁边,搂住她肩膀,看着周雪说“阿雪,你不可以同你母亲这样讲话。”
“笑话。她有什么资格做我母亲”
她看着谢玄清,目光落在他护住何丽珍的手臂上,忽然没忍住笑了,“倒是你,你究竟喜欢她什么你知不知她抛夫弃子也许将来有一天也会抛弃你。”
她顿了顿,又嘲讽地一笑,说“不过应该不会。你这样有钱,她不会找到一个比你更有钱的人。”
“阿雪,够了”何丽珍终于忍不住。
周雪冷笑,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
谢玄清直叹气,他摇着头,“阿雪,你误会你母亲。你对她偏见太深。”
周雪最终由佣人白姨领去她的房间,因她暂时不愿同何丽珍说话,也不想看见她。谢玄清一面轻拍妻子肩膀,一面唤来白姨,说“先带小姐回房间休息。”
周雪的房间在二楼,白姨领着她,和蔼地同她介绍,“一楼主要是客厅和几间客房,小姐和少爷的房间在二楼,先生和太太的房间在三楼。”
经过一间卧室,门关着,白姨同她说“这就是少爷的房间,您的房间在隔壁。”
周雪疑惑,“谢轻寒”
白姨亲切地笑了笑,点点头,又道“不过少爷不常回来,他单独有住处。”
周雪“哦”了一声,转身走去隔壁房间。
当她走进房间,映入眼帘就是一间宛若公主起居室的房间。白色的帷幔,浅紫色的墙,许多的芭比娃娃,梳妆台上女孩子用的护肤品化妆品一应俱全。整个房间像一个梦幻的小城堡,像极常在国外电影里看见的公主的起居室,没有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
可周雪不是普通的少女,她早已经过了喜欢芭比娃娃喜欢紫色粉色的年纪。怀有少女心的时间在周雪十九年的人生中非常短暂。她只在十岁那年,非常羡慕过邻居的女儿拥有过的芭比娃娃和她那些漂亮的公主裙。
后来她们家发达,一家人高兴地搬进新房。走前那个女孩来找她,将她许多芭比娃娃送给她,说“我妈妈说到新家再给我买新的,这些太旧,你拿去玩吧。你每天都在家门口看我玩,一定很喜欢。”
她将那些芭比娃娃塞她手里,塞不下的就丢地上,然后高兴地跑走了。
过不久,她又收拾出几件不要的公主裙,一并丢在她脚边,说“都给你。”
周雪就是那时候起,不再喜欢芭比娃娃,也不再喜欢公主裙。
“小姐,这间房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太太亲自为你买的。她一直很思念你,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置这间房。”白姨站在门口,替何丽珍说话。
但他们不知道,无论他们说什么,周雪都不会觉得感动。
她转过身,看着白姨,“可否请你出去,我想洗个澡。”
“是是,卫生间就在里面,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就是。”白姨忙应道,退出去替她关上门。
周雪看着这间梦幻的房间,她并没有安全感,只觉得陌生。
她进浴室洗澡,然后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
出来后,她到阳台偷偷抽一支烟,蹲在阳台椅子上给朋友打电话。
那边的人似乎也在等她电话,电话一打过去立刻就接通了,杨森着急地问“阿雪你去哪里了我们去你家找你,你家门关着,你邻居说你跟一个男人走了,是不是那天晚上来酒吧找你的男人”
周雪道“我来北京了。”
“什么”杨森叫嚷起来,“你去北京做什么你人生地不熟的,小心别人把你卖了。那个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说不定专拐女孩子去做非法勾当”
周雪笑了笑,说“我社会经验很丰富的,谁能骗得了我。”
“那你为何跟他走他到底是什么人。”
周雪说“他是我妈派来找我的人。”
杨森在那头沉默了会儿,再开口终于没那么激动,他问“你去见你妈了见到了吗”
“嗯。”
“她过得好吗”
“很好。”周雪觉得讽刺,说“杨森你知道吗,我来的时候想,我一定要报复她,不管她过得好不好,都一定要搅得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可我真的来到这里,真的见到她,忽然觉得好累,好没意义。她对我来说,就像一个陌生人,浪费我的人生去恨一个根本不重要的人,真的好没意义。”
杨森说“那就回来。阿雪,别待在那边了,回来我们过回平静的日子,就像以前一样。夏天到了,我们一群人又一起去喝酒,晚上骑摩托去离海边看海鸥。你上次不是说想看日出,回来我们一起去啊。”
周雪回忆在家乡的生活,虽然好穷,可是她一直过得很平静。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很开心,也没有悲伤。她没有什么斗志,也没有什么梦想,就想这样过完这一生。
周雪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忽然很想回家,她问杨森,“杨森,你有钱吗”
杨森问“你要多少。”
“我想买一张回家的机票。”
杨森立刻说“你等我下我去给你借”
杨森挂掉电话,十分钟后,周雪的微信收到一笔两千块的转账,然后杨森打过电话来,“阿雪,收到了吗我转你微信上了。”
周雪点点头,说“收到了。等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没事,不急。”
周雪回房间收拾她的书包,她本就没带什么东西。她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书包里,打算明天一早离开。
就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
她把书包放回床头柜上,起身去开门。
谢轻寒是上来喊周雪吃饭的,但看到周雪时,他眉目沉了沉,盯她看很久。
他自己也是老烟枪,对烟味太熟悉,看了周雪一眼,“又抽烟”
周雪坦荡地同他对视,“先生,我十九岁,不是九岁。成年人抽支烟还要同你报备吗”
谢轻寒看她一眼,他已领教过她的牙尖嘴利,懒得再管她,说“下来吃饭。”
他转身下楼,周雪在他背后说“我不吃。”
谢轻寒“随你。”
他下了楼,周雪关上门,回房间去等待天亮。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头,在心里想,明天天一亮,她就离开。
谢轻寒一人下楼,谢玄清问“阿雪呢”
谢轻寒在自己位置上坐下,说“她不吃。”
谢玄清微微蹙了下眉,侧头去看妻子。
何丽珍显然已经听见,握着筷子发呆,神色茫然且无措。
这顿饭只有谢轻寒一人有胃口,他吃过饭便离开老宅。
他自己有住处,如今已经很少在老宅过夜。
晚上十点,周雪仍抱着膝盖坐在床头等待天亮。
她第一次感觉到长夜难熬,不知何时天才能亮起来。
有人在外敲门,动作很轻。
周雪抬头往门口看了眼,没有应声。
何丽珍在外问“阿雪,睡了吗”
周雪不应声,索性拉起被子,侧身躺下,闭上眼睛。
外面静了一会儿,周雪原本以为何丽珍已经走了。谁知没一会儿,她的声音终于又响起,在外面静静地说“阿雪,我知道你恨我,我作为母亲,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我亦愧疚了一辈子。阿雪,我从未奢求你能原谅我,我只想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在我有生之年,让我弥补你”
周雪终于将门打开,她看着何丽珍,平静地说“不需要了。我已经不恨你,你现在过得很好,也算得偿所愿,不必再把心思花在我身上。对我而言,你同陌生人也没有区别。”
“阿雪”
“我明日便会回家,日后你也不要再找我,我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不希望再被打扰。”
她说完就要关门,何丽珍却突然哭了,“阿雪,你还说不恨我,你要与我断绝关系,你还说不恨我。你是我丢掉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我怎会不爱你当年你父亲在我哺乳期间亦对我拳打脚踢,我舍不得你,忍到三岁,一次被他打到差点失去一只眼睛,终于提出离婚。我拼命争取过你的抚养权,但因没有经济来源,你仍被判给你父亲。”
何丽珍回忆起那些无边无际的黑夜,至今仍旧浑身发抖,“法院判我有探视的权利,可你的父亲和你奶奶不允许我探望你。我每次上门他们都将你藏起来,你父亲仍动手打我。我那时太软弱,只知哀求,跪在他们面前不知磕足多少个头,可他们就是不允许我见你。”何丽珍看着眼前已经长大的女儿,泪水决堤,哭着说“阿雪,你不知这些年来我有多想你。”
周雪第一次听见这些,她的世界观受到冲击。她看着何丽珍,明明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合在一起她竟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呆住,看着何丽珍,想透过她悲伤的脸看清楚她是否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