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洱撕开纸袋, 里面装着一颗颗雪白松脆的小球,奶香味飘到了空气里。
在姑苏,她只吃过一次龙须酥, 也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喜欢吃。不难猜出这是谁的手笔。
这算是打一棒子,又给一颗甜枣么
桑洱“咔嚓咔嚓”地咬了一口龙须酥, 心想。
大家都知道傻子不记仇, 所以,伤害傻子的代价很低廉。甚至不需要费心去哄,只要随便给一点不值钱的甜头,傻子就会傻愣愣地回来, 继续摇尾巴。
尉迟兰廷对于掌控人心这件事,大抵很自信。
怪不得在原文里, 原主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以小傻子的智商, 不栽倒在他的手心才怪。
自以为玩弄着人心的人, 却不知道, 事情早在一开始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在这具不谙世事的傻子躯壳里, 住了一个正常的灵魂。
既看见了他的好,也记住了他的坏。
另一边厢。
密不透风的昏暗房间里, 弥漫着苦辛且怪异的药味。
尉迟兰廷浸泡在浴桶里,澄莹的热水没过了他的心口。才一会儿的功夫,水就泡得漆黑如墨汤, 窥不见底。蒸汽凝成了水珠, 自他的鼻骨一路滚到人中。殷红的唇早已失了所有血色。
他的右臂垂在了桶沿外。本来肌理修长、肌肤如玉的手臂, 现下却骇人至极, 紫黑又肿胀。
在清静寺的时候,明明只是被僵尸的指甲划了一道伤痕。如今,尸毒竟已迅速蔓延过了半条手臂。在小臂上, 斜斜地用匕首割出了几道放血的伤口。乌血缓慢地沿着指尖,滴入了下方的一个盆里。
凡是尸毒流经之处,都会传来剧痛和麻痹。
尉迟兰廷却阖起眼,仿佛没有任何痛觉。忽然,他睁目,冷淡道“出去。”
屏风后,绮语停住了步伐,手里还捧着换药的东西。透过雕花的屏风,隐约看见了那道背影,仿佛感觉到了渴意,咽了咽喉,恳求道“主子,您的右手中了尸毒。还是让我来服侍您,给您换伤口的药吧。”
这时,门外传来了方彦的声音“你出去,我来给他换吧。”
绮语一顿,慢慢低下了头,让人看不清神色。依言放下了手中之物,退了出去。
等她走了,方彦谨慎地将房门锁上了,一回头,就听见屏风后传来了起水声。
片刻后,尉迟兰廷已擦干身,穿好了衣服,将湿发捞到了一侧的肩前,坐到椅子上,瞥了方彦一眼,问“办妥了”
方彦“”
自打在清静寺遇到伏击后,尉迟兰廷的状态在今天早上才稍好一些,可以下床走动了。
方彦背着别人过来,向他报告了外界这些天的情况。尉迟兰廷听完,沉吟了下,就吩咐方彦去跑腿上街买一包龙须酥,还指定了只要姑苏河边某个摊档卖的龙须酥。
方彦难免有中自己正在牛刀杀鸡的感觉,且十分莫名其妙。
“送进去了,应该已经吃了吧。”方彦无奈地说,走上来,打量他那只手“你呢,伤口怎么样了”
尉迟兰廷轻描淡写,显然不欲多谈“在恢复。”
方彦皱眉,道“都这样了,你还能去九冥魔境吗”
“不去也得去。”尉迟兰廷平静地说“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方彦沉默了。
尉迟兰廷对他有救命之恩。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袁平蕙还活在世上。尉迟兰廷也不是现在的二小姐,而是男孩子的打扮。
后来,方彦脱离危险后,想回去找他。去到才发现那座囚禁着他们母子的宅子,已经空置、落灰了。
方彦当年的恩人兼友人,已死于其母刀下。
而他甚至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十几年后,在机缘巧合下,方彦与尉迟邕结识了。在一场宴席上,他再见到了尉迟兰廷,才惊觉故人没死,还缩骨成了女子的模样,蛰伏在了尉迟家。
就这样,方彦毫不犹豫地倒戈了,成为尉迟兰廷刺入敌营的一杆枪。
而大概是因为幼时的相识,尉迟兰廷对他,也比对待旁人更信任。方彦不但知道他是男人,还很清楚他命不久矣。
方彦低下了眼,看向了尉迟兰廷那只惨不忍睹的右臂。
正常而言,修道之人,中了尸毒,以灵力压制、调息,绝不至于蔓延这么快,酿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但尉迟兰廷和别人不同。由于某个原因,他的灵窍在十二三岁时就被锁死了。
奔涌不息的灵力源泉,被掐得半死不活。不仅无法修剑,身子还因此日渐衰弱,元寿缩减过半。
区区一个凶煞聚邪阵,就能去了他半条命。
本以为这是一个无解的困局。但在几年前,九冥魔境打开时,尉迟兰廷却意外发现了解决的关键就在其中。
所以,这一次修仙大会对他至关重要。若不能抓住九冥魔境开启的机会,尉迟兰廷恐怕活不到九冥魔境下次出现的时间。
方彦叹了一声,这时,听见尉迟兰廷说“去替我办一件事。”
重伤初愈,他的声音也有些低微。
“什么”
尉迟兰廷的左手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这是他思索时的习惯,慢慢地才说“从今天开始,绮语就是你的侍女了。我记得你在南方有片祖地,让她去那里照顾你年迈的父母吧。”
当年,一个老哑奴冒死帮他圆了谎,立住了二小姐的身份。绮语就是对方的孙女。
他不介意照拂哑奴的亲人。
但前提是,对方没有一丝一毫僭越主仆关系的心思。
任何多余的情感,最后都会是他的牵绊。
自从收到龙须酥后,每一天,桑洱都会在食盒底层找到新鲜热乎的“加菜”,都是姑苏本地有名的小吃。
每日一样,绝不重复,换着花样投喂她。
渐渐地,猜测今天打开食盒会看见什么东西,竟成了桑洱的一中乐趣。
桑洱“感觉就和开盲盒差不多啊。”
系统“”
十天后,桑洱的禁足惩罚被解了。
起因倒不是卞夫人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一封来自于凤陵冯家的急信。
信中写道,冯家的太夫人,即是原主的奶奶,年老病重,时日恐怕剩余无几。冯家人希望桑洱能回家一趟,说得直白点,就是去见太夫人最后一面。
在原文里,这位太夫人是一个慈祥又健忘的老太太,有时候还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亲人有谁。因年事已高,早已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后宅颐养天年了。虽然管不了家里的事,但在冯家,她却是最疼爱原主、让她感受到亲情之温暖的长辈。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吧。
现在,这个唯一对原主好过的长辈病重,桑洱作为借用原主身体的人,肯定是要回去见她最后一面的。
而按照道理,她的新婚丈夫尉迟邕也要一起回去。
修仙大会下个月在蜀地的昭阳宗举办。尉迟邕有岳父家的线报,知道九冥魔境会在那时打开。但很不巧,因为清静寺的事失败了,卞夫人与他都遭到了反噬,元气大损。
为了不影响仙猎大会和九冥魔境里的表现,尉迟邕需要养精蓄锐。
他知道,清静寺那件事后,尉迟磊已经开始怀疑卞夫人了。所以,尉迟邕知道自己更应该在明面上撇清关系,免得火烧到自己身上。如果一直住在家里又不露面,那就等于不打自招。
于是,前几天,他就借“外出除妖”之名义,藏身于姑苏一个秘密别庄里休养。这次,自然不可能同行。
而这边,桑洱又急着出发。最后,还是尉迟家为她安排了随行家仆,低调地护送她去凤陵。
翌日,天蒙蒙亮,桑洱就坐上了马车。
时近十一月,天气也越来越冷。桑洱怀里抱着一个袖炉在暖手,头歪在兔毛软枕上,昏昏欲睡。
这时,马车的门忽然被打开了。有寒风灌入,很快又被掩上。
桑洱迷迷糊糊地以为是冬梅,睁开眼缝,见到来者取下了披风的帽子,露出了一张雌雄莫辩的艳丽面容。
只是,比起之前意气风发时,他的脸色显得苍白得多。大概是伤势未愈。
瞧见桑洱一下子瞪圆了眼,袖炉也拿不稳了。尉迟兰廷视线一定,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这圆滚滚的暖手炉,笑了一下“嫂嫂,早安。”
迎着桑洱迷惑的目光,尉迟兰廷坐了下来,泰然自若地说“这趟我与嫂嫂同去,反正也顺路,也算是代兄长拜会你的家人了。”
顺路
桑洱想了一下。凤陵确实位于蜀中和姑苏之间,离蜀地更近一点。虽然没有那么精确地位于后两者的直线连线上,但也确实是顺路。
之前,桑洱在尉迟兰廷的房间里装睡时,偷听过他和方彦说话。
看来,代兄长陪她回家是借口,尉迟兰廷只是想尽快去蜀地看看而已吧。
桑洱的指腹顺着袖炉的花纹摸了摸,肯定地想。
人员到齐,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车轮碾碎了晨时未化的霜花。
车厢里很安静,开了半扇窗,秋风漏入,将闷意挥散一空。
桑洱抱着袖炉,闭上眼睛,蜷缩在铺满了软垫的一角,继续睡觉。
尉迟兰廷支着腮,目光散漫地看着窗外。片刻后,却慢慢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
少了一颗枕在这里的小脑袋。
冯桑很粘人,这两个月,总是尽可能地与他呆在一起。像粘糕一样,推开又会再次贴上来,仿佛是他身体缺失的一部分。
尉迟兰廷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里,她唯独看见了自己,喜欢黏着自己。
而如今,桑洱搂着手炉,身体却歪到了与他相反的一侧,没有再靠过来了,不知是巧合还是生疏。
尉迟兰廷捻了捻衣角,眼中掠过了一抹情绪。
经陆路换水路再重新登上马车,一路披星戴月,几天后,他们抵达了凤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