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暖仍是去了, 她以往抄经的小院子。
不晓得为甚, 仿佛这个院子除了她, 便没有第二个人了, 因为每逢她来, 便皆是空着的。
郁暖不经感叹,太后娘娘可真是虔诚。
她也不欲多思虑,只是打开那册古旧的书卷。
不过, 她完全没有好奇心。
把前头十三篇一刀干脆翻过,直接捏着袖角,垂眸凝神,开始誊写最后一篇。
身为誊抄者,她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诔文的内容。
这是应当今年新书的, 就连墨迹都非常鲜明。
只是, 与正常格式不同的是,通篇都不曾提起过亡者的姓名,也没有任何称呼。
只从字里行间可得, 这大约是个男性,至少是平辈以上。
笔者写的很简略,过了十几年,大约也没想过再从开头叙述生平, 只是讲述了些此间发生的事体,和朝政大事无关, 其实主要只是些常事。
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用词非常简略明了, 但叙述的东西,却非常多。
给郁暖一种……公事公办的感觉。
没有不耐,但也不带什么怀念的情绪。
她甚至都能想象,男人是用甚么表情,写下这洋洋洒洒的长篇。
但这种感觉又并不明确,因为想想,也没有人有本事,能使唤皇帝连写十几年的诔文,给同一个人罢。
所以这种平淡的语调,很有可能只是习惯而已。
誊了一会子,她便能模糊猜到,是写给谁的了。
之前听闻过,姜太后当初生的是一对孪生兄弟,但是其中一个童年早夭了。
后来,姜家迅速落魄下来,太后的膝下,便只有当今圣人一子,与缃平长公主这个女儿。
只是这件事,《为皇》原著中并不如何花费笔墨,只是浅浅带过。
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更遑论是命人誊抄诔文了,而背后所发生的陈年往事,恐怕并没有这样简单。
想想也知,皇家深埋的往事,肯定不会多洁白无暇,不污秽腐臭已然很好了。
郁暖想起,她来瑞安庄不知几何趟,一共也只遇见姜太后三次而已,虽是皇庄,但姜太后实在不太光顾。
说她解解厌气,那都不能够,毕竟姜氏一向都是一个人,很少与人交集,虽然和善慈蔼着,眉宇间的寂寥总是隐约可见。
但郁暖看人并不准确。
她觉得,大多数时候姜太后还是比较开朗的,并没有像她直觉的那般,抑郁难以开怀。
而她一直认为,《为皇》这本书确实写的很好,原著作者考量的世界观和各方政局都具全了,但没解释的事情太多了。
许多读者都把那些,当作恒定的人设和私设,但却并没有更多的考虑,这样的设定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作为一个,一心三用,一目三十行,火速看完原著的路人。
郁暖根本,没有任何探究真相的兴趣。
通篇认真抄写下来,其实并不费神。
若真是,乾宁帝给兄长的诔文,郁暖不看最后一行字,都怀疑他们兄弟间是不是,有什么生死化不开的深仇大恨。
他故去的皇兄,若见这通篇毫无感情可言的文字,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不过陛下一向如此犀利漠然,郁暖并不奇怪。
若要他在纸上写甚么:朕好想你啊皇兄=3=,朕过的很好=3=,你在那里也要好好的哟~纸钱趁不趁手呢?不够朕再给你烧哦~千万别客气么么啾
_(:3」∠)_
这种萌萌暖暖的文体。
几乎是不可能的。
自然,姜太后特别希望陛下能做个人,但他并不。
其实里头很多对于太后和缃平长公主日常的记载,实在太琐碎,不像是他会主动写的。
毕竟他完全不是一个,会牢牢记住姐姐府里今年是不是买了一个马场,爱用什么吃食,看了哪本话本,或是老母亲今年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偏好甜口咸口粽子的皇帝。
所以看来,其实诔文也并非全出自他一人了。
但村口闲聊般的琐碎日常,再配上说明文般,枯燥乏味,性i冷淡风的文字。
带来的效果就是,让郁暖越写越困,眼皮都快要耷拉起来,脑袋都快轱辘轱辘滚地上了。
这个人,好过分的。
特别想掐他了。
明明可以写得更加俏皮温馨一点的嘛,这种写法完全就是肃淡,而事不关己。
公主看了会沉默,太后看了想流泪,阿暖抄完想睡觉。
而郁暖目光下移。
只是最后一句。
“朕求索经年,终得觅刃鞘,实乃一喜。”
她表示看不懂。
联系上下文,还是没理解。
算了,不理解了,脑壳疼。
其实,通篇下来,也并不是很长,一共才三页半。
他写时的用辞皆已精炼至臻,就是那种,叫她这种对文言文一知半解的现代人,看个三遍才能完全看懂他想表达什么的感觉。
看懂了之后,她才发觉,很有可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大约都是太后和公主要烧给地下的大皇子的。
郁暖也已然有些疲惫。
主要还是,觉得脑子转不动,隐隐难过到不想思考,又集中精神这么些时候,生怕抄错,便有些耗费精神。
小屋中侍候的皆是极老练的婢女,知晓她抄好了,又伏在案边,便晓得夫人是累了。
于是,她们便把准备好的点心,悄无声息地给她端上,还有热腾腾的茶水,一整套置于案边。
务必叫她歇息够了,才去那边交誊稿。
其实郁暖只想快点离开,她不太想在这头多呆了。
只是听见动静,反倒稍稍清醒了些。
于是忽然想起,自己拖了很多日经书都没抄。
郁暖便又耷拉下眼皮,丧丧沉默三秒,才振作起来,淡声唤道:“劳烦姑娘,再拿些澄纸来,我尚有些经书不曾抄完。”
侍候她的婢女有两个,一个叫兰溪,一个叫碧涧,其实郁暖一开始,根本不熟悉她们,后头日子久了才知道,她们一直守在小屋这头,专门侍候小屋里的客人。
看郁暖面色略为苍白的样子,她们互视一眼,还是默默把该拿的东西拿来了。
毕竟并非每个人皆是清泉,敢同自家小姑奶奶顶着杠,唠唠叨叨滑不溜秋。
郁暖刚来时,觉得她还蛮正经的,怎么现下便成这幅样子?不过,也不是说清泉现在不正经,就是有些叫人无言以对。
她们出去拿澄纸的时候,郁暖垂眸,啜了口茶,有些带着柑橘的药香味,与这间小屋子的熏香很相近。
她的心情,于是放松下来,又随手拿了块糕点,小小咬一口。
便尝出有股浓浓的红豆味儿。
于是,兰溪两个端着笔墨进来时,恰巧便见郁暖轻轻捂着口,像是在干呕。
杏眼眼角都泛了红,看着像是被折腾得不轻,小巧的鼻尖都泛了红。
两位丫鬟又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看着郁暖的神情,也带了些喜意。
不成想,夫人这般单薄苍白,竟能怀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