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禾给诡谈社回了一封信。
信放在社团活动室外的自制投稿箱里,直到两天后,才被社长意外地摸出来。
信很长。
开头感谢诡谈社的费心,措辞直白而真诚。接下来,似乎是一些对上封信的回应
一直以来,我都有所察觉,作为弟弟,作为男孩,我确实天然拥有着一些偏爱。
谁可以理所当然地获得饭桌上最后一个鸡腿,谁不可以;谁初次上学被爸妈一天四趟来回地接送,谁握着两块零钱哭着问邻居阿姨如何坐公交车;谁先买新衣服,谁先收到玩具;谁的生日有蛋糕有全家桶,又是谁的生日只有隔壁奶奶送来的一碗长寿面
我真的不知道吗
不,我一定是知道的。
从外界给予的反应里,周遭清一色的鼓励赞美里。当我稍有进步便能被掌声笑脸包围,即便做错事,大错特错,也不过被一句轻轻嗔怪时。
我很清楚自己拥有着什么样的特权。
“没关系,谁让她是姐姐。”
“你可是我们家年纪最小的男孩子。”
我成长在这类声音里,却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究竟是什么让我备受优待。
真的是因为我吗
真的是因为做得好吗
可能潜意识畏惧着真正的答案,我不愿去想,也没想过反驳。
沉默地接受着好意。我曾经以为所谓的差别待遇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有点习以为常。
可时至今日才明白,有些事,作为利益既得者可以说小,受害者却不能。
有个说法叫做沉默的帮凶,这么说来,其实真正自私的人是我。
再次谢谢你们,你们帮了我很多,所以我想,我应该把所有真相告诉你们。
尽管我很懦弱,很胆小怕事,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姐姐。
请忘记我最初说过的故事吧。没有意外的火灾,没有赔偿,也根本没有什么记忆混乱的后遗症。
一切都是人为的。
三年前,发现姐姐尸体的当晚,陈嘉禾在爸妈卧室门外,听到如下争吵。
“死哪里不好,偏偏死在学校现在好了人人都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对女儿不上心,死两个月,人都臭了还得警察找上门才知道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东西,连死都不让人省心”
“谁让你那天不去学校接她。”
“接接接,她是没手还是没脚,离了人就不会走路么都说了那天嘉禾老师找我说话,老师的面子你能不给吗一天到晚就知道斤斤计较,当姐姐的一点都不知道为弟弟好”
“行了,人都没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学校那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人在他们地方出的事,不想赔钱没门”
女声高亢而愤怒。
男声低沉又冷漠。
接着,他听到他爸说了一句“这钱倒是够给嘉禾买一套房子了。”
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警方判定陈嘉盼意外死亡,所有人都接受这个结果,除了他。
他在想发成绩单的第五天晚上,自己曾经发短信给姐姐,问她在哪里。
她回在朋友家里,过两天回去。
她问老妈在干什么
他回打麻将。
那之后她就不再接电话,回短信。
他觉得姐姐失踪了。
他爸妈说她闹脾气,没必要报警。
而事实是,她死了。
她死的那天,他们的爸爸出去应酬,直到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
他们的妈妈在家通宵打麻将,除去请朋友吃夜宵的钱,还赢足足八百块。
一瞬间理清了来龙去脉,意识到姐姐真正的死因。陈嘉禾忍不住推开门,质问爸妈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接他姐。
为什么骗他说她跟朋友去旅游了。
为什么人活着,完全不在意,人死了,还要埋怨她死得不省心。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争论的不是葬礼事宜,不是如何替他姐找一个好的、干净的、漂亮的坟地。而是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如何利用她的死,踩在她的尸体上榨干最后一份价值,给她的弟弟买房
他沉默了那么久,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偏心有多彻底。
也是第一次提出异议,而后迎来灭顶的打击。
“我们这都是为了谁啊要是你有你姐一半精明,我们用得着这么辛苦给你谋划吗”
“她都知道自己偷偷存钱给自己买洗面奶、雪花膏,谁像你,给你一百分你姐五十”
“你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你姐也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手心手背我还能不心疼她谁晓得她这么死心眼,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死了人死都死了,活人日子不得继续过啊你一个男孩子,没房子以后怎么讨老婆我们一心为了你,一心想把这个家弄好,有什么错”
他妈说得声泪俱下。
他爸则沉着脸说“行了,反正房子也是买给你的,你有什么好吵的”
言下之意好像就是反正死人便宜是替你占的,你有什么资格责怪别人
那一刻,陈嘉禾如遭雷劈。
他是利益既得者。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
人是复杂的、多面的,他以往就知道这个,但从未如此绝望地亲身体验过。
同样是孩子。为什么爸妈可以倾尽所有为他付出,却连一点应有的同情、怜爱都不给分给姐姐
同样是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他们背地里大肆诋毁、咒骂,当着他的面却又哭得捶胸顿足,肝肠寸断
还有他自己,一直默许着偏爱,独享着偏爱,事到如今凭什么将所有责任推卸给爸妈
陈嘉禾突然糊涂了。
这个世界上,这些人,这些事。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怎么做才是对的,怎样才算是错的呢
或许应了大家说的,陈嘉盼机灵但乖张,反倒她的弟弟怯懦却固执。
陈嘉禾暂时不清楚应该责怪谁害死姐姐,可这并不妨碍他拒绝用姐姐的死牟利。
他不要房子。
他向爸妈说出这个想法,爸妈不理。
他去找警察,可惜警察不管这类纠纷。
于是他就去找老师、同学,一遍遍解释原委,一遍遍强调陈嘉盼的死无关校方,无需赔偿。
一来二去,爸妈不堪其扰,终于决定领他去看心理医生,进行催眠。
顺带一提,催眠的提议是小阿姨出的,传说中海外留学归来的著名医生也是小阿姨介绍的。她从中赚了大约两万块介绍费,也就是从陈嘉盼的死亡赔偿里夺走了两万块。
第一次催眠效果最好,大约持续五个月。他们搬了家,身边仅剩的爸妈亲戚都说你姐有出息,你姐去外国留学。
陈嘉禾信了。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奇怪,为什么姐姐从不跟家里联系为什么每次问起姐姐的学业、近况,爸妈总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在那之后,有一天,他在老仓库里找到姐姐的日记本,联系到姐姐的闺蜜。
“你好,我是陈嘉盼的弟弟。”他说“请问你知道我姐在哪个国家留学吗因为她一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我”
“你他妈有病吧什么留学不留学的,拿死人开玩笑,小心你妈坟头被人撬”
对方气呼呼挂断电话。
夕阳西下,昏黄的光照不进阴暗的后院破房屋。整个世界仿佛一分为二。
陈嘉禾脱力地瘫坐良久,最终用打火机点燃堆放在角落里的旧衣服。
是的,没错,他想死了。
这种行为不能单单说成赎罪那么单纯,那么神圣。他没有那么纯善,不敢把自己描述得太过美好。
假如他有五分赎罪的心,那么其实剩下来的五分,是浓郁到让人无法继续生活下去的歉疚感,负罪感;是不清楚应该指责谁而产生的逃避心理。
还有一个破碎的、虚伪的家庭,他无法再相信爸妈与亲情,无法承担如此丑恶的真相,因此脆弱地想要以死结束所有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