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教唆刘婆婆行凶。
刘婆婆年老体弱, 深居后院,可选的行凶手段不多。结合先前她为姜小姐准备的凶器,不难推测, 她弄不到枪支, 私下偏好的杀人方式无非两种投毒, 或用匕首。
另一方面, 秦衍之的起居院戒备森严,未经准许,旁人无法入内。考虑到他喜静不喜动, 近年来越来越少出院子, 衣食住行只经香萍把控;且难得出来一回,身边必然伴随心腹的情况。便可得知, 刘婆婆别无他选,唯在湖心苑才有可能对他下手。
意眠决定为她创造机会。
自打被安排课程、有事可做后, 秦家佣人们都说,小太太近来安分了许多。上午手语, 下午画画,晚上睡觉, 再也没有打过池塘锦鲤的主意, 还不搓麻将这点真是惋惜乖得好比学堂里最叫人省心的那个学生。
倒是秦先生, 隔三差五走一趟湖心苑。次次停在院子前头, 看一看太太曝在那儿的油画。看得时候挺长,也挺细,只是不置可否。一个好、不好的话都不给的,连屋子都不大进去,看完又安安静静地走了。
他似乎无意惊动他人。不过他每回来,小婷必要欢天喜地的做起小喇叭。
“小太太, 先生又来啦”
“他在看您今日新画的画,他摸了一下边角哦”
“太太您要不要出去同先生说两句呀啊,他走掉啦”
此前姜意眠一直没有作为,独这一天,她接纳小丫头的主意,遣她去喊秦衍之进屋。
“真的吗太好啦小婷这就去”
小婷双眼亮晶晶,生怕她反悔,一溜烟推门跑了出去。
再回来时,身后多了一个香萍,推着秦衍之。
“先生要喝茶吗这是小太太最喜欢的玫瑰茶哦。”
小丫头对秦衍之抱着一股天真纯粹的崇拜感,跑前跑后地想给他张罗茶水。无奈向来面冷心热的香萍出声制止,说是先生夜里睡得不好,不适宜饮茶。
小婷愣愣哦了一声,求救地看向小太太。
恰逢意眠从书架取下来一本书,递给去。
虚凤假凰错姻缘
香萍瞟了一眼书名,想起这是二少爷送来的书籍。
二少爷常年流连于花地儿,送来的书便随着人一样的不正经,全是当下市井流行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专讲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的故事,风格些许的媚俗。
话说太太这边的事,大到一天到晚做了什么、用了什么,小到多睡了半个小时、少夹了一口鱼肉,无关大小皆要往先生那儿报的。
报这批书时,她猜先生满屋子的古籍洋文,指定看不上这种东西,不让交到太太手上去的。谁知他只想了想,就应下了,这才造就今日在太太屋里瞧见这本书的因果。
意眠递了许久,直至胳膊泛酸,秦衍之才淡淡地抬起眉眼“给我”
他伸手欲接。
然他这年轻善变的小太太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她翻了两页,越过目录,重新把第一页摆到他眼前。
稍显粗糙的纸上印着黑黑粗粗的标题,第一回换女疑云。
香萍心思玲珑“先生,兴许太太觉着这书不错,想让您也看看”
话虽这么说
还真不敢想象处事果决的秦先生,捧着如此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的场景喔。
是这样么。
秦衍之的目光掠过姜意眠的脸庞,随后接下她的书。
这是一本讲述富贵人家六姨太算计大太太,产夜换了女儿。日后两位小姐分别与天之骄子少当家、文采过人但家境平平的作家定下婚事,后阴差阳错中意上对方未婚夫的世俗小说。
开章直入正题,讲生产当夜的阴谋诡计。
秦衍之很快看完一页,没看出什么名堂。
正要翻页,身后突然袭过来一条胳膊,一根白净手指相当任性地压住页脚,作出一副不准他翻的凶样儿。而后慢腾腾地挪到上头,对着标题,在那行字底下着重地点了点。
“”
多亏小婷熟知太太性情,一语中的“小婷明白啦小太太这是想让先生念给她听呢”
让先生念、念这个
香萍心中大呼不好。
一面埋怨小婷这憨货,也不想想天底下谁能指使先生做事,怎么成天捡着坏事乐颠颠往上凑呢
一面又觉着,先生这样关照湖心苑,动辄亲自过来看看,估摸着心里还是想亲近太太的。太太以前怕他惧他,前些日子又对他爱搭不理。今个儿好容易请先生进屋一回,怎的偏偏生出这么个主意哎。
一时半会儿思绪翻飞,终归拿不定这两人的心思,香萍硬着头皮说“不如让香萍来念吧”
进能化解僵局,给先生铺一层台阶下;退能表意先生是不爱做这种事的,太太您还是不要胡乱空想了。
算盘打得十分妥当,万万想不到这话刚落,耳边已然响起沉沉缓缓的读书声“1920年的一个深夜,东三省第二十六师之师长金福威家中忽而亮起了灯”
小婷嘴巴一翘,冲她挤眉弄眼。
香萍面上惊诧一闪而过,迅速收起来。
姜意眠则是拉了凳子坐下,装模作样地听着。
秦衍之是个不爱说话、不露喜怒的人。这点放在他自己身上不很好,使人猜不透。念起书来反而显得格外的平稳、公正,有种故事之外的看客感,越是事不关己,越能称得书里起伏跌宕。
只他身体差,差到读字都成了负担。前面三四页还好,到了第五页渐渐咳起来。香萍杵在一边递了好几回温水,他没有接。
待读到第六页,天色昏沉,该他回院喝药的时间了。奈何先生一放下书本,小太太立刻闷声不响拽住他。她从来没有这般黏过他,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又低下眼,续着方才那一页读下去
几番轮回,香萍看出来了,先生今日是脱不了身了。
无论太太为何反常地亲热他,总归他不想追究,不愿追究,那就注定要被攀着衣角的那两根小指头牢牢攥在掌心里。他恍然成了一只风筝,线在太太手里,全是他甘愿送给她玩的。
从前念书的人变成听书的,听书的变成念书的。双方处境一换,香萍伺候秦衍之足足七年,头一回发现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凡人的情思竟可以埋得这么浅,以至于一个字、一声咳嗽就暴露无遗。
那么她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放弃劝他回去的念头,把药端到这儿来。
十分钟后,香萍端着一碗药回来,身后跟着刘婆婆。
后者已于日前调回湖心苑。
姜意眠一见她就猜到,这药里一定掺了致命的毒。
“当着我女儿的面杀秦衍之,让她做他的恩人,让他欠她的情。”当初冒充故去的姜太太,她是这么对刘婆婆说的。
背后目的也干脆秦衍之性格太沉敛,不好攻克。与其一点点磨,远不如以身犯险地救他一回。就算没发一口气激出他的情感,好歹也能博得信任。
假意察觉不对,替秦衍之喝下毒药姜意眠起初的计划是这个。因而她刻意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刘婆婆怔怔看了一会儿,旋即夺过秦衍之手里的药,咕噜噜地往嘴里灌两口。
计划本该到此为止。
可刘婆婆那边终究生了变故。
许是死前还想为心爱的小姐复仇,她自衣襟里拔出一把小刀,一双苍老浑浊的眼堪称回光返照,骤然迸射出无比仇恨的目光。整个身子佝偻着,往秦衍之的方向纵身一跃。
香萍脸色一冷,拎起桌上的茶壶往她后脑勺甩去。
几块瓷片扎进肉里,院外的人反应更快,还没进门便朝里开了一枪。
嘭
硝烟弥漫,枪头准得不能再准。
刘婆婆的后背添了一个血窟窿,她颤巍巍地举着刀,仍然踉跄往前走。
香萍处在对面,小婷本能地张开胳膊,挡先生太太身前,这就给了某玩家一个大好的机会。她看出刘婆婆不可能再靠近过来,就当机立断地甩开秦衍之的手,主动跑过去假意要夺对方的刀。实则
「杀我。」
唇形微动,她的神情平和而端庄。
“小姐”刘婆婆瞳孔一缩,手中刀子顺从地转了个向,在对方的握力下狠狠划过去。
“太太”
“小太太”
嘭,第二枪打在小腿,刘婆婆直直跪了下去,死前扬起一抹吃吃的笑。
半真半假的戏剧落下帷幕。剩余的演员尽职尽责地回头看一眼目标人物,可惜眼前模糊,只见几道重影。
她昏了过去。
姜意眠自夜里醒来时,屋内亮着一盏夜灯,满眼混沌的幽光。
窗户开着一小缝,凉风灌进来,肠胃火辣辣的不舒坦。
被刀划到的地方,膏药冷冰冰渗进去,同样一阵阵刺疼。
两样伤其实都不重,问题在它们加起来,好死不死地作用在姜小姐的身上。
天然的虚弱,辅以后天的不知何用心的娇养,再添一笔某位少爷不要钱的药物注射假使这是一个具有数据面板的高科技游戏,她想,上头的健康值肯定掉得稀里哗啦,惨不忍睹。
不过没有关系,这个副本用不到健康。
因为系统限定在两年内完成任务,否则将失去五感,此后或死或不死不活,左右称不上好下场。
可想而知,她并不需要超过太长的寿命。比起被动地失去一切,如今趁它还在,索性将它视为一种武器而发挥到最大限度,才是性价比最高的做法。
她是这么认为的。
目前看来也不算失败。
毕竟秦衍之正独自守在她的床边。
他背光坐着,侧影并着他与轮椅,一整块看起来呈现模糊的、怪异的图案。但边缘的线条倒好锋利,一横一竖皆是泠冽的直线。
察觉她睁开了眼,他稍稍一动,那团漆黑的东西登时剧烈涌动,细线交错起来,一度变化莫测。
像极了他这个人。
远看近看不一样,说话、不说话又是不一样的。
“你把自己弄得很糟。”
他批评她。
又安抚她“但你还年轻,很漂亮,没有人舍得杀你,所以会活很久,一生平安。”一字一句,说得不疾不徐,好似谶语、承诺;西方教父在受洗的孩童时赠予的祝福。
秦衍之把手放在她的额上,手掌厚实、微温、干燥,膝盖上放着一只汤婆子。
外头才是初春,他却已经需要从他物上汲暖。
“没有发烧。”
说完,他往后退,准备喊香萍进来伺候。忽然感到衣袖处传来一股微小的拉力,他掀起眼,又回过头来。
黯黯阴云,他的眼睛。
虚实不定,他的面庞。
这具身体依然怕他,但姜意眠决意留下他。
「疼。」
她张了张嘴,水光潋滟的眼角划下一道湿痕。秦衍之很轻微地皱一下眉。对季子白不慎管用的装可怜,在这里得到了超乎意料的回应。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