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矩目光长远、深有远见,他知道大隋王朝是皇族和关陇贵族的天下,余者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关陇贵族是辅佐北周灭齐、铺佐大隋建国的主力,在周灭齐、隋代周、隋灭陈等等大事件前后,都取得了极为丰厚的战争红利,时至今日,关陇贵族的势力已经遍布天下,并且深入到方方面面。正因如此,杨坚才对关陇贵族十分忌惮,但是他的一系列改革也给大隋王朝留下巨大的隐患,搞不好的话,天下再次分裂都有可能。
眼看着重新洗牌的势头、大战极有可能上演,裴矩怎能不为自己和家族担忧
而裴家最大的问题是文有余而武不足,未免裴家在极有可能发生的大战中损失惨重,裴家必须选择一名威震天下的大将为靠山和盟友,这名大将既不能是关陇贵族,也不能是胡人和山东士族,否则便会引起皇帝的警惕,从而令裴氏失去平衡东西的优势。
于是裴矩便将目光锁定了孤身奋战的杨集,一方面是借杨集这把针对世家门阀的利刃向皇帝表明态度;另一方面是借杨集在军事上的“势”来震慑政敌、震慑极有可能存在的反贼。
杨集今天的表现和态度,让裴矩暗自庆幸自己走眼,但是杨集刚刚说的那句“地方世家也投了点钱,比重是百分之十”,又让裴矩有一种浓烈的危机感,他认为所谓的“地方世家”九成是兰陵萧氏和杨集的两个舅舅;若真是如此,裴家在杨集心目中的地位始终是可有可无的外人,随时都有可能被杨集抛弃。
最好的办法是联姻,将关系提升到亲戚层面,但是裴矩感到沮丧的是,当初他听说什么“八字不合”之后,便再也没有把独孤敏提亲之事放在心上了,导致卫王妃的位子白白便宜了萧氏。让他比较欣慰的是女儿似乎与杨集有缘,不过虽然有了这个明悟,但是他并不想鲁莽行事。
“实力”裴矩此时见杨集向自己虚心求教,便不厌其烦的谆谆教诲“如果这件事是圣人自己来办,固然也让大家不满,也会给圣人造成一些困扰,但是圣人掌握着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所以那些让你寸步难行的力量,在圣人眼中顶多是小麻烦而已。而你要做的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利用的势力来壮大自己。另一方面,你要学苏威。”
杨集皱眉问道“学苏威”
“正是。”裴矩点了点头,十分佩服的说道“苏威最厉害的不是他的治国能力,而是他的官场权术,此老长青不倒也和他左右逢源、见风使舵有关,他从来没有激烈反对圣人之意,也没有和杨素等人发生巨大冲突。当然了,他也有自己的政治见解和主张、也会不平而鸣,但他从来都不会固执己见的坚持到底,一旦圣人不满就会怯懦退让。此外,他每当位极人臣之时,就把刀柄给递圣人,让圣人把他打压下去之余,还能弄死大堆不法之徒。但是他有高明的治国方略,在朝堂上有崇高威望、在地方又有代表实力的无数桃李,所以沉寂不久之后,又被他的桃李推荐上来,苏威无权无势,带着无数人的毁谤从零开始,圣人自然对他信任有加。卫王,你认为这其中的诀窍是什么”
杨集说道“我认为是依托能力、实力,适时的投圣人之所好。”
“不错”裴矩捋须笑道“苏威比高颎聪明的地方,就是不做清官谏官、不做圣贤、不要脸,他总是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糟蹋自己名声,让圣人有把柄可抓,但是他又能够把每个时机、每个度把握得无比精准,每次犯事都不足以令他送命、不足以令他永远沉寂下去,所以他虽然起起落落,却一直圣眷不衰。”
杨集赶紧起身,深施一礼,郑重的说道“裴公今日之教诲,晚辈谨记在心。”
裴矩所说内容,都是官场生存之道,每一个要点都让杨集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悟。而且裴矩日后之所为,活脱脱就是第二个苏威。
大隋王朝的文武百官自污者不少,可是都没有控制好力度,不是用力过猛,就是显得刻意虚假,而像苏威、裴矩做得这么行云流水、自然而然的人,却是异常罕见。
“卫王多礼了。”裴矩欣然一笑,连忙起身还礼。
这时,裴矩之子裴宣机从月洞门快步而来,先向杨集行了一礼,然后对裴矩拱手请示“阿耶,午时已到,可否开席”
“可”裴矩点了点头,笑着向杨集拱手道“卫王请”
“请”
。
大兴宫
杨坚走进千秋殿,见到杨广正在闷头批阅奏疏,当杨广埋头写字的时候,如山一般的奏疏几乎都把他淹没了,他在卷耳高脚案几后面的锦墩上坐下,大袖一拂,幸灾乐祸的笑着问道“阿,你这里有什么要紧奏疏需要处理么若是没有什么要事,我想早点歇歇。”
杨广这一上午都在批阅奏疏,案头上的奏疏流水一般撤换下去,又流水一般的送了上来,这一个上午忙得连水都顾不得喝上几口,午膳都是在批奏疏的时候吃的,忙到现在,处理奏疏的速度明显开始慢了起来。
其实以前也没有这么多奏疏,主要是杨坚前不久命令各州总管整顿军队、积极练兵,之后的奏疏一下子就暴涨无数倍。雍州大总管杨雄、并州大总管杨谅、扬州大总管杨智积、兖州大总管杨纶、豫州大总管杨昭、益州总管独孤楷、幽州总管窦抗、交州总管刘方等人奏疏如流水一般往大兴城送来。
军队之中存在的问题以贪赃枉法、以上欺下、贪墨军饷、倒卖物资等问题为主。
证据确凿的倒是可以直接判刑,令人恼火的是那些证据不足的嫌疑犯,以及犯法军官、嫌疑犯背后的政治势力;要是他们出自某个政治势力、世家门阀,杨广不但要从政治、军事、影响等方面斟酌、量刑,还要思索每起案件背后的深层意义,批阅起来既耗时、又耗精力。
杨坚这么一问,杨广脸上微微一热,便起身行礼道“重要的奏疏并不多,孩儿这里只有三份奏疏需要阿耶定夺。”
“哦”杨坚浓眉一轩,絮絮叨叨的说道“唉,我今日处理了昨天的两份奏疏,身子实在有些乏了,不过国事为重,既然你这里还有三份,那我也只好先把它看完。没办法,谁让我是皇帝呢”
“”杨广听了这番话,顿时额头见汗,他老子现在大有返老还童之兆,变得越来越跳脱了,总是说出、做出令人哭笑不得的幼稚之举。
案上奏疏分成三大块,左边是杨广是尚未拆阅的奏疏,中间是杨广可以代为处理的,而右边那三份,则是需要杨坚亲自批示。杨广替他处理奏疏己非一日,杨坚自然知道杨广的摆放习惯,只是他的位置离那三份比较远,也懒得伸手过去拿,随手就拿起左边尚未好理好的第一份观看。
杨坚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视力远不如年轻人,他眯着双眼,字斟句酌地看到一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杨广刚捧起一碗米粥准备吃,见父亲一副乐不可支的情状,讶然的抬头询问“阿耶因何发笑”
杨坚大笑道“你自己拿去看吧,哈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杨广往下碗,接过那份奏疏一看,却是洮州刺史房恭懿所进的一份弹劾奏章,这位房刺史嫌弃杨集在凉州执行的“四等人”政策过于仁义,他觉得这种手段对于高度自治的二等党项羌来说,见效实力太慢了,必须辅以暴力手段才行,之后提出一个十分凶残的办法,说是党项羌族群若不愿意配合打散定居的政策,则把他们男人全部阉割掉,一方面是威胁他们,另一方面是确保这种不听话的种族没有后代,三代人下来,就不存在什么国中之国了。
杨广看到这里,也不禁笑了起来,这位房刺史还真是个比武将还要凶残的文官,竟然连这样的建议也提得出来。然而这种办法,就不怕党项羌直接造反么
杨广扬了扬那份奏章,向杨坚问道“阿耶,这份奏疏该如何回复”
杨坚大笑道“理他做什么你把这份奏疏丢给金刚奴好了,我倒要看看这个凉州刺史、大总管怎么答复,”
“喏”杨广点了点头,他也想看看杨集怎么说,看他能否从中汲取到炮制党项羌的歪点子。
杨坚来到桌案右边,拿起要他批复的第一份奏疏,刚刚翻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杨广说道“对了大兴城近来热得让人受不了,滚滚热浪让我气得喘不过来;而岐州仁寿宫山清水秀、十分凉爽,最适合避暑了。我准备去那里小住些时日。避暑期间,你在大兴处理一应事务,若是遇到难以决断的奏疏,你派人送去仁寿宫给我批复即可,反正两边距离也不远”
“孩儿遵命。”杨广向杨坚建议道“金刚奴请了婚假,他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他负责阿耶的防卫问题”
“没有这个必要。”杨坚摇了摇头,说道“金刚奴从担任凉州刺史至今,就一直在忙碌之中度过。他用不了多久又要忙碌了,就让他好生休息几天。而且岐州就在京城旁边,能有什么事”
杨广本想说让东宫八率的军队去当护卫之军,但是一想到皇帝和太子的微妙关系,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