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远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柔和下来,弹了弹女鹅翘嘟嘟的鼻尖“不确定,七月十八号,我会尽量。”
说实在的,安然现在对他的要求已经低到他能做个工具人爸爸就行,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谁也没问过居然知道孩子生日,“到时候我们等你到九点,再吃饭。”
宋致远“嗯”一声,相当于是答应了。
他本来就瘦,两个多月的工夫又瘦了不少,两颊凹陷,嘴唇一圈胡子像老了好几岁。安然赶紧把提篮递过去,“这是咱们吃剩的,给你带点改善伙食。”才不要告诉他是昨晚现酱的,反正告诉也没用,他没心,不会懂。
安然一开始以为,他这么千辛万苦才开始接手项目,怎么说702那边也应该给他吃好睡好,最好的条件对吧可上次来“探监”的时候发现,他又白又瘦跟个吸血鬼似的,一问,他在702厂也是不能见光的,每天有人专门负责从食堂里带饭送饭,顿顿白菜萝卜大土豆,肯定是营养没跟上才瘦的。
宋致远也不客气,洗洗手坐下,撕开酱鸭子就吃起来,几乎是狼吞虎咽。
“怎么样,好吃吧”
“嗯。”
“嗯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好吃。”嘴里说着好吃,可人表情却一点没变,一点愉悦的迹象也没有,要不是对自己技术足够自信,安然就得怀疑他是不是说谎了。
这样的“探监”日子,安然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最近樊丽萍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照顾,可以看出来,应该是京市那个冒牌“宋致远”没有被发现。
也是,秦京河现在正处于他人生的低谷,学校停课发不出工资,他老母亲和弟妹又等着他的工资嗷嗷待哺,安然给他两百块钱,只需要他在京市钢铁厂代替宋致远应个卯,人厂里每天给补贴营养健康的三餐,还有肥皂毛巾袜子一系列劳保用品,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巴不得一直就这么替下去。
吃饱喝足,宋致远很优雅的擦擦嘴角,“安然同志,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认识那个人的。”
“偶然碰见,三楼的刘宝英可以作证。”我总不可能告诉你事实的真相,怕你小心脏受不了哟。
“那你为什么愧疚”他虽然木讷,但该有的观察力还是有的。他的“妻子”对他以外的男人产生了愧疚之情,情况不太妙。
安然摸了摸脸,自己的情绪居然藏不住的吗她的愧疚不是因为她提的分手,而是她被宋虹晓和刘美芬联手设计名声大臭的时候,他主动提出写文章帮她正名。结果名没正上,把他自个儿名声也弄坏了,还让宋虹晓陷害他吸毒,虽然最终化验证明没吸,可在华国最高文学奖评审开始前一天爆出这样的丑闻,他的作品被紧急取消参赛资格本来,所有人都觉着,那一届的最高荣誉应该是他的作品。
这叫什么呢,当年分手她头也不回,遇到困难虽说也没主动求助于他,但一位文人,愿意用文人最看重的声誉帮助她“平反”,最后还把自己也陷进去了,安然感激他的同时,也愧对他。
恰好小猫蛋睡够了,一睁开眼,好奇的看着胡子拉碴瘦巴巴的宋致远,一脸迷茫你谁,我认识你吗你为什么抱着本崽崽
宋致远的失望直接没控制好,表现在了脸上。
“宝贝这是爸爸呀,以前每天给你换尿布的爸爸呀,你还在他图纸上跳舞呢,想起来没”
小猫蛋眨巴眨巴大眼睛,才不要吸血鬼一样的陌生人抱呢,转头就找妈妈的怀抱,一点面子也不给。
安然有点想笑,又有点心酸。
说实在的,以前她理解不了他的冷淡,现在看来幸好是冷淡,要是感情充沛的人,好容易跟孩子培养出点感情,一走就是半年,回来孩子不认识他了,得该难过啊
而且,这样的“分分合合”,未来也不会少。反反复复的在刚培养出感情的时候离开,又反复回来,除非孩子记事,不然真的对他太不公平了。
上辈子的宋虹晓外貌跟他相差那么大,他打心眼里也没怀疑过,反而投入了很多金钱和精力,后来还被她骗走了房子不是他智商低,他的智商比大部分人高得多,他只是爱孩子,没把这份过人的智商用在孩子身上。
可怜的废物老爸哟
为了增强他育儿的参与感,安然还是决定“我这次来还有个事,孩子快周岁了还没上户口,你想几个名字,我也想几个,到时候咱们商量一下给她上户口当然,得姓安。”
其实,说这话她是悬着心的,不知道他同不同意孩子跟她姓。上辈子刚开始那几年她是没那意识,后来条件好了,她想改来着,宋虹晓不乐意,因为保姆跟她说,要是姓了妈妈的姓,他的大科学家爸爸就不会给她生活费了。
然而,宋致远眉头也没皱一下“嗯。”
***
提着老酱和几根茄子回来,哼着小曲儿,安然在门口遇到银花和宝英。
“小安你今儿可真早”
“瞧把你美得,遇到啥好事儿啦”
安然只是笑笑,“让猫蛋闹得睡不着,怕你们还没起,我就先去了。”
她们也没怀疑,忙着看她的茄子,可真嫩,真新鲜啊,忙问多少钱买的,现在还有吗大院里的妇女,每天关心的不就是这些吗
而此时的大院里,大家正在说最近一个稀罕事“听说没,胡书记被人贴大字报啦”
“咱们胡书记挺好一人啊,哪个瞎了狗眼的”话未说完,就被自家婆婆制止。
这两年大环境是好多了,很少有人玩贴大字报这招,更何况是德高望重的胡书记,不用想,肯定是造反派那班人搞的鬼。
每个单位都有几个自封”造反派”的家伙,对内他们重拳出击,对外那就是怂货几个。二分厂也不例外,这群人就专门待在一个叫“阳城市钢铁集团二分厂革委会”的办公室里,整天琢磨着怎么整人。
不过,因为胡光墉和刘解放都是以生产为重的领导,不肯配合他们,所以他们在厂里很不受待见,没啥地位可言。
安然没想到,这几个坐冷衙门的人,居然开始出动了
但胡书记最近都在忙着联系京市那边,打算三个月一到就把宋致远要回来,也没时间干啥,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他们了。安然决定先不管,按兵不动。
可惜她的按兵不动没持续多久,因为第二天一大早,铁蛋刚背着书包出门,一会儿又当当当跑回来,把门拍得贼响“小姨小姨你快开门”
“咋了又”
“你快去看,大字报,我小姨父的大字报。”
安然的瞌睡立马就给吓醒了,“哪儿”
大院靠左的院墙上,平时是充当报刊栏用的,每天的人民日报和红旗必上榜,安然每天都会去看会儿,没想到今儿居然在上头看到宋致远的大字报
烧给死人用的黄纸上,黑色墨汁大大的,歪歪扭扭的写着五个字打倒宋致远
这是第一张,第二张是宋致远不得好死
感叹号就是书写人的感情宣泄。
当然,因为有前一天胡书记的前车之鉴,安然怀疑这有可能是哪个对厂里领导班子有意见的工人干的,几个领导轮流着贴,倒也没在意,决定向胡书记学习冷处理。
下午,厂里本来应该在上个月就过五四青年节的,但因生产任务给耽搁了,现在要求工会出一个补过青年节的方案。负责青年团委工作的牛正刚,是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头,本来文化程度也不高,平时为人也不错,经常给大家伙带吃带喝。
那一串串甜丝丝,翠绿绿的水晶葡萄,安然舍不得吃,带回去洗干净,小猫蛋一个人就能吃一串。
今儿他居然带了一条巴掌长的鲫鱼“小安你带回去给孩子熬汤喝吧。”
自从重生回来,安然还是第一次看见鱼,因为石兰省纬度高,容易缺氧,这地方不产鱼,哪怕是就在海子边的小海燕,也没见过几次。
鲫鱼不大,也就二三两的样子,瘦条条的,两腮用一根草绳拴着,刚死没多久。安然想起鱼的各种做法,嘴里都快馋出口水来了。可无功不受禄,这次的鱼是悄悄给的,也只有她一个人有,牛正刚应该是还有别的事要求她。
果然,牛正刚喝了半杯茶,终于说“小安啊,咱们知道你厉害,啥计划方案的我也搞不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写一下如果不忙的话。”
这几个老人都属于很自觉,很喜欢施展“小恩小惠”的人,安然还真不好拒绝,秉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原则,她婉拒几次都没推开,这才“很为难的”接下,说她想想,过两天再告诉他。
牛正刚很高兴,他最近迷上了钓鱼,阳城市周边不是有好几个国有水库嘛,他闲着无聊总爱去,虽然水库里没放鱼苗,可耐不住他耐心好,一等就是七八个小时,总能钓到三瓜俩枣。“先吃吃看腥不腥,要还不错过几天我再给你们钓两条。”
他们两口子双职工,孩子又都成人了,生活条件不错,还真不缺这两条鱼。
晚上,安然就把鲫鱼煎了一下,加上豆腐煮成一锅奶白色的鲫鱼汤,别提多鲜多美了。趁着还没放盐,她盛出半碗汤和两块净肉,吹着喂给小猫蛋。
本来以为第一次吃带腥味的东西,她怕是会不喜欢,谁知道小丫头爱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鱼肉一口一块,吃得可香啦
“我就说吧,这孩子该属猫的。”包淑英揩着她嘴角流下的汤汁儿说。
“鱼肉是好东西,看来以后我得常给她买。”
“对了妈,小海燕村就在海子边,怎么会没鱼吃呢”
老太太顿了顿,“我跟你说吧,你别觉着不信。”
原来红星海子没鱼并非真的一条鱼也没有,而是每年在里头捕鱼淹死的人很多,有很多水鬼聚在水里。传说水鬼被困在水底,想要投胎做人,得抓“替身”,抓到活人替它水底受苦才行。而红星孩子因为水鬼太多,抓的人越多,死的人越多,一连死了好几个水性不错的青壮年以后,还敢下海子里抓鱼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安然一般不信这种怪力乱神,也没放心上。第二天一大早,她又被铁蛋给叫醒了“小姨小姨,他们又贴我小姨父的大字报了,咋整,还是不管吗”
安然起来一看,同样的位置,昨天才撕了的地方,又岿然不动贴上两张新的大字报,甚至比昨天的还过分按了好几个血手印。
安然看着,莫名的来气,哪个王八羔子,她丈夫好端端在首都学习呢,贴哪门子大字报她不仅不自己撕下来,也不许铁蛋撕,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挤出几滴眼泪,怒气冲冲跑到厂长办公室,进门就是哭“刘厂长啊你得给我们做主啊,我丈夫好好在外学习,大院里的人不给我们活路啊,你快去看看吧”
刘解放被她哭得脑仁疼,稀里糊涂也听不懂她到底哭啥,只能被她带到报刊栏面前,看着几个大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谁,这是谁贴的”
家属们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说话。
安然一面假哭,一面留意所有人的脸色,害怕的,无所谓的,看热闹的,唯独没有奸计得逞的。
看来,不是大院里的人,那就难办了。
因为为了方便下也班的工人,大院的门是不上锁的,白天院里不离人,进来个谁总有人看见,可半夜大家伙睡熟之后,小偷摸进来就没人知道。
而想要整宋致远的人很多,包括但不仅限于造反派、敌特分子、被他空降挡了道的,甚至,就连她的敌人也有可能通过打倒宋致远的方式来打击她。
首当其冲的,就是眼前刘解放。
安然忽然“哭”得更伤心了“厂长啊,别人诬赖我家猫蛋爸是,这明显是胡说八道,他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不信可以把他调回来咱们当面对质。”
刘解放立马眼睛一瞪“宋副厂长在京市好好的忙着学习呢,怎么能轻易回来,你放心吧,贴大字报的人我一定帮你找出来,一定狠狠教训,咱们就别打扰小宋了吧。”
看来,不是他干的。
因为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宋致远回来。
“厂长,那我家猫蛋爸爸的名声怎么办就这么由着他们败坏吗”
刘解放大声说“我第一个不同意,你等着就是,最多三天我就能把贴报的人查出来。”
包淑英胆子小,以前被整怕了,简直惶惶不可终日“然然,要不我和铁蛋还是回村里吧”总觉着是因为他们在这儿不明不白的,才让人抓了女婿的小辫子。
安然把猫蛋塞她怀里,“妈你就安心等着吧,让我知道谁干的我一定先弄死他。”
“不是,咱们妇女同志的,能别动不动就弄死这个弄死那个的吗”
安然反驳“那别人还想弄死你女婿呢,只许他们动手,我动动口就不行”
包淑英被她怼得目瞪口呆,可闺女是自个儿的,她还是心疼“然然啊,这事咱们不能闹大,大不了他们贴一张我撕一张,就专门在报刊架下等着。”
“不仅要闹大,我还要使劲闹。你女婿现在外头给国家卖命呢,这些王八蛋就欺负他是个哑巴,他不会说,我可是能说着呢。”
当然,包淑英不知道宋致远在702秘密开工的事,只当女儿说的“给国家卖命”是去京市培训,嘴唇蠕动了两下,啥也没说。
***
接下来几天,刘解放叫了保卫科几个人,专门在大院报刊架底下蹲守,愣是没守到一个人。
“小安啊,见咱们有人守着,他们都没来贴了,虽然人没抓到,但至少事情也没恶化,要不就算了吧”
安然冷笑,“厂长您今儿没经过厂房吧”
刘解放一头雾水,“怎么”
“厂房大门口又贴了几张,这次不是墨汁写的,是血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