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入十一月,天越来越冷,大院里糊火柴盒的老太太们却热情不减,早晚冷的时候待屋里,只要太阳一出,那就是成群的坐院子里,有的还给弄个火炉子烤着。
当然,炭肯定不是某个人出的,而是安然从锅炉车间给她们要来的。因为二分厂现在主要炼的是废钢,每次烧完的炉子里总会剩点红通通的煤炭,放着也是放着,让它自个儿燃完多浪费啊,老太太和家属们却一个个冻得缩手跺脚。
就因为这,她现在成了大院里最受欢迎的人物,说起她来谁不竖大拇指
“这才是干工会的,真真给咱们谋福利的,不像另外两家。”
她们说的,是另外两名副厂长的家属。
安然也是最近才知道,另两位副厂长虽然也住大院,但人家分到的都是两套房子,不像宋致远,被人区别对待快一年了自个儿都不知道。
安然给大家伙谋福利,自己家却没办法改善,心里确实憋火。天冷时不时飘点雪花,楼道里都是雪化的水,潮湿阴冷得很,小猫蛋出去一趟,小布鞋就湿透了,每天摸着她肉乎乎冰凉凉的脚掌,安然是心疼得不行。
楼道里潮湿阴冷,家里因为洗衣服要晾屋里,也是潮湿的,想多放两盆炭火吧,又怕一氧化碳中毒,开门窗吧又冷。
就连宋致远也发现了,孩子好动,不让她出门是不行的,可总出门脚底就没一天是干爽的,小皮靴子试过了,可她嫌热不爱穿,他就是科学家他也想不出解决办法。
每天晚上他给闺女洗脚的时候,摸着那软软的骨头都没有的jio jio,她会一面笑着叫“爸爸”,一面说“冷”,他居然体会到一把前所未有的心酸。
他为了国家,可以付出生命,那是他应该的,义不容辞的。
可是,她的女儿,却连一个暖和的房子也住不起。
“痛痛,爸爸。”小猫蛋忽然缩了缩脚。
宋致远忙回神,“怎么了”
包淑英小声说“孩子的脚是不是生冻疮了今儿我给她穿鞋子,她就一直叫疼。”
宋致远忙脱了女鹅的鞋子一看右脚小趾趾甲右侧,确实是有个红包,昨晚都还没有的,只叫“冷”和“痒痒”,一天就长出冻疮来了,可以想见,要是再这么住下去,以后得落一身毛病。
他准备给她擦点药,但小猫蛋不配合,因为长出来的冻疮是又痒又热,她总忍不住会用左脚去搓,用手抠,没两天就给破了别说安然,就是宋致远看着也心疼。
唯一的办法,大概就是换个房子,换个大点儿的,安然同志给他形容过一种叫“空调”的东西,夏天制冷冬天生热,他应该能做出来。
到时候大房子里空调一装,孩子想怎么玩怎么玩,还有多余的洗衣房可以挂衣服,省得潮气到处跑,要再有个单独的厨房和厕所,他回家就再也不用被突如其来的辣椒味呛得喘不过气了。
又是生平第一次,宋致远打算给女鹅谋点福利。
***
结束一个礼拜的“三重一大”会议后,刘解放靠椅背上,翘着二郎腿,心情那叫一个不爽啊。
跟一分厂不一样,二分厂是以炼废钢为主的厂子,原料都是一分厂淘汰下来的边角废料,切边切头,钢筋头子钢屑之类的,按照目前这个废钢率来算,一分厂炼出一吨钢铁得废三百五十公斤左右,这样的话二分厂的业务量不多不少,保证能有废钢用的同时又不会太累。
可宋致远居然在会上提出,要让一分厂改进炼钢方法,降低废钢率,还说人国德国日本的钢厂能把废钢率控制在25以下,他们这个35实在是高得触目惊心。
“宋副啊,你现在年纪还轻,总把效率挂嘴边,但你想过没有,要是废钢少了,咱们的工人还炼啥没有工作他们怎么吃饭哪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其他两个副厂长一听,也不接茬。倒是胡光墉听不下去,说了句公道话“小宋的意思,是咱们要讲点效率,为国家多快好省的炼出能用的钢来,咱们二分厂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辅助一分厂才成立的,只要能帮到一分厂,咱们也不能太计较自己的得失。”
谁知这话却捅了马蜂窝,刘解放大声问“那咱们工人没钢炼了怎么办啊难道让大家伙都饿死吗”
一副为国为民的样子,义愤填膺,宋致远也懒得看他表演,直接甩出一句“谁说我们的工人没钢炼”
他敲了敲桌面,想起昨晚铁蛋捡回来两节废电池,说是大华教他的,把电池敲开,两端的金属片收集起来,多攒几片就能拿去收废铁的地方卖,小子信心满满的说,等他攒到明年夏天就能给妹妹买冰棍儿吃了。
“我们要炼就炼真正的废钢,废铁。”
“啥叫真正的,难道咱们现在炉子里的是假钢吗”刘解放鼻子都给气歪了,他实在是不喜欢这个空降的副手,一点也不把他放眼里,经常在会上给他唱反调,搞得他很没面子。
这不是故意不把他放眼里吗
安然要知道的话还真得同情他一下下,因为宋致远这人就是有把人气死不偿命的能耐,他倒不是说对谁有意见故意唱反调,而是情商为负,不知道有些反对或不赞成的话可以私底下沟通,给双方都留点余地。
人家就是觉着既然要开会,那当然得会上说。
这不,宋致远不知道也不没兴趣探究他的顶头上司到底是怎么了这么暴躁,自顾自的说“我们去社会上收购废钢回来自己炼,省立机械厂的废旧机械,以前大炼钢时期留下的”
“嗯哼。”胡光墉及时制止了他,生怕他不过脑子说出不合时宜的话,“不错不错,小宋这主意很好,刘厂长你说呢”
“咱们自己收购,说得好听,收回来你会炼吗”他们现在背靠一分厂,原材料是成车成车从一分厂拉来的,也没什么大块的,或者杂质啥的,拉来就能扔炉子里重造。
“可外头收购的呢杂质多,泥沙怎么处理”
“可以除杂净化。”
“怎么净化,让工人一根一根翻捡吗还是用水冲洗”炼废钢的都知道,原料要是沾了水就会生锈,表面附着的铁锈厚度大于单件厚度的8,那就绝对不能用了,这是硬标准。
当然,这是这个年代的标准,五十年后可以放宽到十个百分点。
宋致远直直的看着他,“净化除杂设备很简单,装一块大型磁铁和搅拌鼓风设备就行。”
“对,有道理。”另一个副厂长说。
就记得气结,“那形状不规则的,炉子投钢口放不进去的怎么办”
“装切割机和压缩机。”
“别说咱们厂现在可拿不出这么多钱,你这也要装那也要装,就是能拿出钱来,这么多设备上哪儿买去机械厂可不产你说这几个设”
刘解放话未说完,宋致远就说“我来做。”
“啥你会吗你”
除了安然同志,宋致远不喜欢别人质疑他,干脆双手抱胸,不说话了。
胡光墉出来打圆场“行吧,我看小宋说得有道理,只要他能帮咱们解决技术问题,钱的事儿我去想办法。”
其他两名副厂长接口“就是,小宋能做,那还省了找机械厂的订做费,对吧”
其他几个一直没说话的领导,忙跟着打哈哈,谁都看得出来,宋副是有真本事的,上有部委和省委市委重视,中有胡书记撑腰,他们中立,其实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支持。
谁也想不到啊,宋致远他居然对大家的哈哈一点也不领情,一板一眼的说“不行,我要设计费。”
“啥”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致远那可真是不知道啥叫害羞,啥叫脸红的,啥叫大言不惭啊“由我设计的话要给我设计费,每件五百元。”
“轰”一声,整个会议室炸了,他们半年的工资也就五百块,他居然狮子大开口设计一台就是五百,照他刚才说的怎么也有四五台吧那不就是两三千块
刘解放气极反笑“宋副还真是工程师出身啊。”
胡光墉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宋说的也有道理,咱们请机械厂定制也要花钱,说不定还比这个多,但这事咱们还是再商量商量”
宋致远皱眉,“下班时间到,我先走了。”
他还要去702,可没时间跟他们耗,反正想要他的设计就给钱。
胡光墉追出去,“小宋等一下。”
“我能问一下,你是为什么要收设计费吗”以前的宋致远,那可是是钱财如粪土,哪怕每个月一份工资不领只要有饭吃就行的人啊,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我不想住宿舍了。”
胡光墉是想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你想解决住房问题,然后很缺钱”
“对。”
住房问题不是小问题,胡光墉老伴自个儿都嫌房子小,不愿住进来,正好他们儿子的房子是自建的,够宽敞。他想了想,“你想换什么样的我帮你问问看。”
“能装空调,至少有四个房间,厨房卫生间独立。”想到小猫蛋喜欢蹦蹦跳跳,“客厅不能少于三十平。”
胡光墉“”
得吧,您光一个客厅就有人家一套职工房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梦呢
但也知道,这年轻人不是故意说反话,他能说出,说明内心还真就是这么想的。为了留住这个人才,他是下了狠心的“这样,不行你也别买了,能满足你要求的房子只有小白楼。”
俩人同时看向那几栋低矮的西洋气息浓厚的白色建筑,谁不羡慕呢以前的宋致远不会,现在也会了,他终于体会到强烈的想要拥有某个东西的心情了。
“这样吧,设计费的事我会向总厂打报告,等上头讨论一下再说。”
“尽快,不要超过三天。”
胡光墉噎了噎,简直哭笑不得。
安然可不知道他的榆木脑袋丈夫居然把所有领导得罪了个遍,也不知道他把人得罪的原因。最近她打听到,隔壁的前工会主席杨家因为老娘偷水把他脸都丢光了,最近办了提前退休,马上就要回老家去了。
而他们的房子,虽然说分的时候也没产权,但安然知道按照历史进程来看,没几年部分职工房也会给,到时候无论是拆迁还是买卖,也算个投资。而更重要的是,如果能把他们家的买下来,家里立马就能宽一倍,改善居住条件的目的也能达到。
但问题的关键是,杨家人不可能卖给她。
就是她这女魔头把人杨老太太搞垮的呀,人两口子提前退休都是她的“杰作”,别说卖,现在两家人都直接不说话的,楼道里遇见都是横眉冷对。
安然有点头疼,你看做人多难啊,你不反抗就只能背黑锅,你要稍微反抗一下,别人还恨死你。
***
就在两口子第一次在为了同一件事而绞尽脑汁的时候,天气越来越冷,就连素来抗冻的铁蛋也冷得受不住了,“咱们小海燕多好啊,热乎乎的大炕一躺,比这舒服哪儿去了。”
因为人员走动不多,也没多少雪水,屋里都是干燥的,不像这里,穿棉衣都觉着有潮气往骨头缝里钻。
“妹,哥带你回村里吧”
“好叭。”小猫蛋头也不抬,手里摆弄着她的布熊猫,伸出一双冻得红红的小手,“爸爸,冷。”
哎哟喂,这不是诛老父亲宋致远的心吗他立马起身穿上外衣就要出门,不行他跟部委申请他要去阳三棉,他要小白楼。反正都是配合702,在哪个厂不重要。
刚打开门,一股寒气钻进来,胡光墉一身寒气站门口“小宋好消息啊,总厂同意了你的要求,希望你能把你那天说的几种设备都造出来,每台五百块设计费一分不少,只不过总厂和一分厂也各要一套,可以吗”
宋致远脑子都没过“成交。”
设计费这事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胡光墉原本还想给他减点以增加通过的可能性,谁知刚把报告打上去,总厂就有人说五百块设计费太便宜了,会不会他也不会,心里没谱,不然怎么会这么便宜
还有人专门打电话去省立机械厂咨询过,能满足他们要求的设备,如果量身定做的话至少每台一千块设计费,另外如果需要改动的话再加钱。毕竟,这是整个机械厂几十号工程师通力合作的结果。
而宋致远,他的意思是,他一个人就能完成只要钱到位。
在控制成本面前,国营大厂的领导们选择相信这位天才,给他一次机会。胡光墉也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督促他完成任务,就是钱能不能先预支一下
毕竟,照小宋的意思,如果不赶紧给他解决住房问题,他要么走人,要么另想办法。那部委那里他们怎么交代当时腆着脸要人的时候,可是说会竭尽全力满足宋工程师一切要求,坚决给他创造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工作环境,现在要是因为解决不了住房问题把人逼走,整个市委都跟着没面子。
于是,就在十一月中旬的一天,用刘解放和另两位副厂长的话说,宋致远凭他的“厚颜无耻”拿到了三千块设计费,和市委出面给他批的一块宅基地,就在现在宿舍楼的后面,临着清水河段,还在钢厂的上风向。
这样好的宅基地位置,他们仨已经看了两年了,就寻思着啥时候二分厂效益好,他们也学隔壁盖小白楼呢,谁知道居然让个从来没放眼里的书呆子捷足先登了。
他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安然也傻眼了。
她想破脑袋抓秃了头也没解决的事,他不仅解决了,而且还特别迅速,特别漂亮,超预期很多很多
这个废物老爸,其实也还可以用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