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一起去审问周婧。”
刘彻猜周婧接下来如果想要对付阿娇, 就会利用她仙姑的身份,传阿娇是怪物的谣言,有阿娇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在先, 再加上她在权贵这边几乎众叛亲离的境况, 此番落入沟渠, 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这也是在周婧见过那个婢子后,刘彻立即下令把人抓起来的原因之一。
阿娇有一些顾虑, 从周婧能在大婚当日下毒毒害她来看,周婧和她一样,重生的是上辈子,也就是她当上了皇后的那辈子, 如果周婧活得够久,或者和她一样是后世穿的, 那么就会知道她下场凄惨,且做了很多混账事。
周婧知道,也就意味着刘彻会知道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她爱惨了刘彻,那误会就大了。
阿娇头大, “有些带着主观认定的事不可信,听听也就罢了,主要让她帮忙预测天灾。”
是不想让他知道她是他的太子妃罢,刘彻面上没有波澜,“走罢,现在就去游梦山庄。”
阿娇就不去了, “我回家了。”左右这件事解释不清,事到如今也不必解释了,过后她与郅都坦白,她曾经成过一次亲的事便可
阿娇想到刘彻刚才的问话, 脑袋有些懵,“你审问过周婧了”
事事都要靠审问才知道,那他也不配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刘彻看着面前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只想说她是个笨蛋,两人都有回头走的机会,周婧从一个田庄上的弃子混成了周亚夫最疼爱的孙女,才名显赫,若非心比天高想谋算太子妃位,只怕如今也是什么世侯夫人了,反倒是阿娇,得罪了太后,也不知道讨好父皇母后,一塌糊涂。
刘彻不答她的问话,只道,“她就算预测了天灾,我也分不清楚是真是假,你先前研究历法,地州志,也在记录各地水患地动灾害,你一起去,好歹有个参详,你不愿意见她,就在后头等着便是。”
好罢,她毕竟是重生了,说不定周婧一提起来,她能想起一些。
阿娇便也不再推辞,点点头应了。
两人趁宫门关闭前出了宫,洛一牵了一匹马来,刘彻上了马,“上来。”
阿娇摆摆手,请洛一再牵一匹。
刘彻眸光里无波无绪,唇角拉成了僵硬的直线,自己打马先走了,洛一再牵了一匹来,阿娇说了声谢谢,跟在后头出了城。
游梦山庄是刘彻自己的庄子,五六岁的时候置办了出宫玩当休息地用的,只是这几年一直忙,几年也没来过一回,有记忆也都是小时候了。
那时候阿娇爱玩爱闹,每日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在山庄里上蹿下跳,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有欢笑声,和哭闹声。
偌大一个山庄现在冷冷清清的,刘彻找了个不常用的偏堂,见后头跟进来的人打了喷嚏,解了身上风袍扔过去,“出门都不知道多穿一点么”
那袍子当头罩下来,带着点淡淡的青竹气,阿娇拿下来,追上去还给他,“我不冷。”
刘彻接过来,强硬地给她系上了,“你去屏风后头,别打喷嚏,惊扰我审人。”
这偏堂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穿堂风一过,油灯晃荡,更显得阴冷。
偏堂前后一分为二,中间隔着屏风,洛三洛九摆了一点热汤,又给她找了一个小暖炉,“公主暖暖手罢。”
“谢谢小九。”阿娇捂着手炉坐下来,看见墙角放着几个一人高的酒缸,有些微微失神。
这庄子她来过很多次,大概八岁的时候,她跟着刘彻一起出宫玩,来了庄子里非要拉着刘彻玩躲人寻人的游戏,她爬上树,摔下来,哭声都能把房顶掀翻,刘彻把她背回屋上药,过两日再来,死性不改,自己爬进了这成人高的大缸里,爬不出来,哭累了睡着了,整个庄子人仰马翻,刘彻把她从大缸里挖出来,已经是一夜过后了,她自己做错事了却还无理取闹,刘彻大概是找急了,很生气,但经不住她哭闹,还是给她买了山楂糖豆,后头出宫,又带她出来放风
到了十岁时,刘彻招待一群公侯子弟,把游梦山庄借给他们住,有个第一次来长安城的诸侯王弟子叫刘国,她藏在池塘边的银杏树下,被刘国偷亲非礼,曲侯压着刘国给她道了歉,那时候舅舅他们都在,曲侯频频告罪,她吃了亏阿母也压着不让她发作,气得晚上睡不着,半夜的时候窗户响了,刘彻穿着夜行衣,叫她出来,带着她乘夜出了城。
到游梦山庄后,刘彻让她在山庄外等着,自己进去把刘国绑出来了。
那时候刘国脑袋上套着麻袋,被刘彻揍了一顿,刘彻又让她再揍一顿,她跑出去的时候没忍住哈哈大笑,一不注意掉到水沟里崴了脚,走不了路,刘彻无奈,只好将她背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那成人高的酒缸竟也还放在原处,什么都没有变
阿娇拉了拉身上的风袍,回神见刘彻正立在台阶上看着她,便别开了眼。
洛一把人带进来了,人没绑,也没被下药,穿着一身青衣道袍,没有多余的坠饰,只不过身姿绰约,肤色仿佛吸收了所有月色光华一般,白皙得整个偏堂的都亮了一截,见了刘彻她不慌张,盈盈服了一服,耳侧微微凌乱的发丝滑落修长的颈侧,似晃动着流光幽香,一举一动风华绝代。
刘彻盯着她,一言不发,多年前宫宴,周婧立在麒麟殿门口,面对他时也是这般的情态,如今是故态复萌,此女对洛一,或者是韩嫣,似乎都没有这样的用心,是因为他是位高权重的太子,还是在对方的印象中,他是个会为女色耽搁正事的昏聩太子
这屏风绣得巧,从里面能将外头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阿娇看得出来周婧是在放手一博,但也不是很担心,刘彻这个人好美色,遇到好看的,有才的,或者身上背着一点神秘色彩的,总也容易意动情动,想据为己有,但前提是对政务没有耽搁危害,周婧是周亚夫的孙女,周亚夫在世时刘彻不会多瞧周婧一眼,是因为周亚夫位高权重,与他政治立场对立,所以他就算娶太子妃,也不会考虑周家。
现在不会考虑周婧,是因为周婧野心过大,手段狠毒,显然不符合刘彻心中美人的特质。
周婧大概是对自己的容貌太有信心,也或者是不太了解刘彻,阿娇静静地听着,猜今晚大概是没法睡觉了。
上首坐着的身影一直未有动作,也未有言语,周婧咬咬唇,又服了服,主动跪下请道,“请太子饶过罪奴一命,罪奴能预测天机,可尽心辅佐太子,服侍太子。”
刘彻喔了一声,“像你在江陵预测涝灾,下雨那般么”
周婧惊喜地抬头,明眸善睐,“太子相信罪奴么”
刘彻点点头,问道,“除了淳于意,将来还有谁是名医。”父皇的病总不好,连阿娇和淳于意都没有办法,他比较挂心这件事,再加上阿娇子嗣的问题,如果周婧能一点信息,他不介意让她走得痛快些。
周婧错愣,又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名医,嘴唇张张合合,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刘彻很失望,“你能预测到自己的结局么”一个无用的人,或者是有些用但用不到恰当地方的人,不需要留着浪费汉子民种出的粮食。
周婧看了眼他俊美刚毅的脸,又匆匆半低下头去,粉面敷红,声音颤巍巍的柔弱恭顺,“罪奴是一辈子伺候太子的人。”
周婧说着又直起了些背,“婧本是太子妃,如果不是小人从中作梗,婧如今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一个两个,都当他是任由玩弄的物件不成,不得不说这样重头再来的异端真的很讨厌。
刘彻怒极反笑,平声静气地叫了洛一进来,“把她带下去,等她愿意说些真话后,再带回来,动作快些。”
“是。”
洛一几个先前随刘彻在廷尉待过,平常难免也有询问刺客宵小的时候,对付周婧这样心思恶毒的女人,也不需要顾虑什么。
洛三想着陶七公主还在里面,给洛一打了个手势,堵上她的嘴巴,尽量拖远一些,免得惨叫声吓到陶七公主了。
阿娇算是见识到了周婧颠倒黑白的能力,如果在她的意识里她是太子妃,就不会找上她和卫子夫了。
等人再带回来,女神仙就变成了浑身血污,水里捞出来一样的女水鬼了,周婧脸色死白嘴唇发青,浑身都在发抖,哭喊不止,哪还顾得上什么姿势好看,“我说,我什么都愿意说。”
刘彻看着总算顺眼了一些,摆摆手洛一洛三先出去,“想说谎的时候想想再说。”
周婧瘫软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喘匀气爬起来。
刘彻并没有问他什么时候登基,一来他和父皇之间,并不存在权利倾轧,父皇信任他,他也信任父皇,二来太后精神好,喜欢把持朝纲,她要做的事,父皇都拦不得,此一生父皇就在国储的事上反抗了一次,梁王叔死的时候,祖母对父皇还诸多怨恨,一个孝字顶天了大,将来如果想招纳贤才志士,推行政令,安邦定国,不孝这顶冠帽是万不能顶的,他心中纵然有再多的想法,也只好暂时忍耐了。
有太后在,想什么都是白搭,所以问了对他也没什么用处。
方才他看周婧神情,知晓对方也没什么神医的消息,把绢帛和笔墨扔到她面前,“把你知道的匈奴的情况,从这一年开始,匈奴入侵汉庭的时间,地点,人数、战况都记下来的。”阿娇顶着被祖母非议不喜的风险,把婚期提前到了八月初,且暗中往雁门关调集钱粮,刘彻只能猜中这一起,按时间估算,应该是十月,或者是来年正月。
他正在考量要派往边关的将领,只周亚夫一死,朝中竟是没几个能信任重用的战将。
连周婧的事阿娇都愿意来告知他,说明阿娇其实并不避讳让他知道她能预知或者她是重生,不与他直接说匈奴入侵的事,很可能她当初没说假话,她说了他也听不见。
刘彻见周婧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地不拿笔,心中不耐,声音里裹出了杀意,“你还没想好么”
他的声音冷得像霜剑,目光冰冷,一点也不似传说中那般风流多情,周婧心中畏惧,脑子里一团乱,她虽然远嫁了边关,但一开始那几年每日都忙着怎么回长安的事,就算对匈奴入侵时的恐惧害怕有印象,时间过去这么久,又怎么记得是哪年哪月哪日发生的,她在雁门关偶然遇到被东野王带出关游玩的妹妹,才听说了东野王的事,兵多少将多少,只怕连周妍都不清楚。
后头好不容易搬回了长安,也只是勉强渡日,如何能知道这些。
上头杀神一样的目光压在背上,周婧瑟缩发抖,不敢不答,“该是今年十月有一次,雁门关,很多匈奴兵,听说有一个朝廷官员力战而亡了,好似叫冯太守。”上辈子这时候她就要出嫁了,到边关的时候恰好碰到匈奴大军,夫婿全家都躲进了山里,等下山回来,百姓们正祭奠亡故的亲人将士,冯太守出殡那日,万人相送。
这大概能对上,刘彻听她停了,不耐地看了她一眼,周婧又零零散散说了一些,都没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对入侵的人数,作战对阵的情况更是一窍不通,刘彻目光锐利,转而问,“此后的名臣良将,都有些谁你一一道来。”
周婧忙埋下头答道,“卫青。”
刘彻沉吟,今晨周婧见过那女婢后,有关卫子夫的消息下午就摆来了他案台上,此女兄弟姊妹众多,里头有一个名为卫青的,与此女关系最亲近。
卫青虽身为骑奴,为人却不卑不亢,小小年纪性格沉稳,话少,但办事牢靠,他替那婢子送信,没有直接送给阿娇,而是想自己抓住周婧,说明有胆,脑子拎得清。
去了酒楼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观察,说明他耐得下性子,并不冲动,能想办法挟持住小十六,有谋,眼光也好,知道能力不够拿不住周婧,也没有轻举妄动,转而把知道的都透露给了阿娇。
难得的是目光清明,也不邀功,稍加培养,就是个可用之才,刘彻本就想把此人提来身边。
刘彻再问,“还有谁”
周婧呐呐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已经很有名的老臣,刘彻失望,猜此女极有可能就是个深宅妇人,且嫁的是小门小户,接触不到什么朝政,知道卫青,兴许是因为与卫子夫那婢女扯上了关系。
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人人都爱说笑宫中趣事,至今都还有人暗中议论母后和祖母的出身来历,更勿论卫子夫歌女奴婢的身份了。
刘彻意兴阑珊,再问一问剩下年节里的人祸天灾,周婧语焉不详,刘彻不想白白浪费今晚的时间,让洛一又把人拎出去处置了一顿,回来还是一无所获,没榨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实在是大失所望。
洛一不知道主上要问什么,但照他看,这女子对别人狠,对自己可下不了狠手,不吃痛,也受不得刑罚,不知道应该就是不知道了。
洛一有些迟疑地禀告,“她一直喊说知道陶七公主的事,说陶七公主是怪物”
刘彻让他们退出去远远守在外围,盯着瘫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寒声道,“你再乱喊阿娇的事,我让你死之前尝一尝被割舌的滋味。”
周婧身上都是刑伤,肉也一条一条的,可怖渗人,她不敢了,她不该想来招惹这个男子,她是被前世那些和好友的幻想迷了眼,总想着她们和陈娇一样,原本都是公侯女,如果和太子定亲的是她们,她们一定过得比阿娇好无数倍,因为阿娇又愚蠢,又嚣张,生不出孩子,当上了皇后还被废在长门,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戚媛的小妹在宫中当了几年女侍,后头放出宫嫁人,常常与她们说起少年天子如何惊才俊美,对待女子如何多情纵宠,陈皇后是如何无知可笑,今日被这个美人气跳脚,明日被那个夫人算计责难,卫皇后如何虚伪做作,仗着有个大将军弟弟,如何风光无两,柳夫人如何被厌弃,王夫人如何倾国倾城
活得越久,听到的传言和趣闻就越多,她以为刘家人天生就是多情的,却从未想过是这般铁石心肠的模样
或许不是铁石心肠,周婧看着手上的刑伤,又看了看屏风后的人影,勉力压住心中的嫉恨,问道,“太子喜欢的是哪个阿娇,是十二岁以前的阿娇,还是十二岁后的阿娇。”
此女的脑子里大概就只装了一些风月事,刘彻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想回宫,后又想起屏风后头坐着的阿娇此时回去只会试她那嫁衣,准备好明日出嫁给郅都,不是很想动,闲闲散散地摆弄了下手边的酒盏,答道,“都喜欢。”
因为无论十二岁以前,还是十二岁以后,都是阿娇。
周婧一怔,随后笑起来,咳得很厉害,“喜欢她什么,面前是草包,后面是孬种。”
女子真是奇怪,才这么一会儿就不怕死了,可能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死前也要耀武扬威一把。
刘彻倒也不妨回答她,“就算她即是草包,又是孬种,我也喜欢她。”他与阿娇从小定了亲,她的长相长在他的心坎上,无论是黑的白的,头发长的卷的,他都喜欢,喜欢她小时候娇憨率真,也喜欢她现在蠢笨任性,喜欢到不想强迫她,想让她在宫外自由自在,称心如意的。
女人他可以再找,生孩子的女人甚至可以找很多,她不愿意,他便不想折磨她。
刘彻并没有说什么违心的话,他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却不料下首的女子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笑得肚子疼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真是后悔,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对付阿娇,她其实真的真的很可怜,我同情她了,我其实根本不用再对付她,她如果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与我一样,是真正的重生,重活一遍,那得有多痛苦,多可怜呀,她那样爱你,你这样爱她,却还舍得那样对她,你十八岁就把卫子夫带进宫了,开了次头,什么夫人美人,也就越来越多了,陈娇善妒,你诛心,她无嗣,到卫子夫有了孩子,什么巫蛊巫女楚服,谁看不出来是局呢,她与那楚服同吃同住,不过气你同韩嫣,也心存幻想,要挽回你心意罢了,你要她给卫子夫腾位置,要奖励得胜归来的大将军,废了阿娇,退居长门,到她病故有二十年,熬死在宫中,死前还请人写了一篇长门赋,想要你回心转意,可是您哪里还记得起她,二十年,人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她愿意用二十年来等你,到死都爱你,你沉迷温柔乡,可有想过她分毫,您说喜欢她她信么就算信了,您今日喜欢她,明日就喜欢别人,您的喜欢,也不值当什么钱。”
“你不但喜欢女子,还喜欢男子,与你同榻相眠的男子都不止韩嫣一个。”周婧看得到屏风后头那道身影晃动得厉害,等看到那身影撑不住伏到了案几上时,心中更是畅快,她真是开心阿娇会在这里,“我真的想知道阿娇看见韩嫣的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或者是在想,都是一样的可怜人,谁也别笑话谁了,一个死无全尸,一个死了葬在母族的墓地,真狠啊您。”
“知道我们怎么笑话陈娇的么她就是个笑话,知道那些宫女在她死后怎么说的么,说她给卫子夫提鞋都不配那些什么夫人美人,每日踩着阿娇讨卫子夫欢喜,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到了霸陵她的墓前,连个宫女侍从都要鄙视唾弃一番,说阿娇不会生孩子,天生招人讨厌,唱歌不会歌舞不会,连个男宠都不如”
“您有心么您,太后不是已经在张罗选妃宴了么喜欢,您也配谈喜欢”
刘彻听得暴怒,脸色铁青,起身一脚就将面前的案几踹到了地上,拔了手里的长剑,“住嘴休要胡编乱造,阿娇岂是你说的那人她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周婧嗤笑,“陈娇不爱胶东王,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那样骄傲的人卑微得连地里面的虫都不如,她如果对你没了感情,要么是用什么巫术忘记了,要么是心如死灰,她有那些惊世骇俗的百工技艺,都能重回了这里,再多一两样,也不奇怪罢。”她差陈娇,也不过差这些罢了。
周婧深吸了口气,事到如今,她左右是活不了的了,她当初手脚没做干净,没一口气将阿娇毒死,可谓两败俱伤,也或许是阿娇醒悟了,所以会选择嫁给郅都,要一个一心一意的男子,而她依然被富贵迷着眼,做着黄粱梦。
她想自尽,但她如今连自尽的能力都没有了。
洛一听到动静进来,把周婧拖出去了。
周婧瞧着那面屏风,眼里都是恶意和畅快,想要来看她的笑话,也不知是谁更痛苦。
洛三受不了她那咯咯的笑声,说了句疯女人,一掌劈在了她脖颈上,耳根总算清净了。
刘彻握着剑僵站着,紧紧咬着后牙槽,他知道周婧说的兴许是真的,因为在知道阿娇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时,他不是选择做出承诺,娶她,而是选择放她走。
今日之前,选谁做太子妃,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人选,也随手点了一些貌好之女,娶的那个人不是阿娇,那么娶一个,还是娶一百个,对他来说没有太大差别,漂亮的负责貌美,会歌舞的歌舞,会抚琴的抚琴,会说故事的说故事,只要安安分分在后宫待着,不插手朝政,也不勾心斗角,各司其职便可。
后宫里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子呢,阿娇为什么要这样善妒,善妒得这样厉害,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刘彻有些恍惚,僵站在原地,无法转身,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好似他一转身,看见的便是那个独自在冷宫等了他几十年的女子,一想到是阿娇,便心痛得无法呼吸。
微弱的光照在屏风上,后头的人影伏在案几上,没有一点动静,洛三不知发生什么,但上次主上这样暴怒,还是得知陶七公主要嫁与郅都时。
想了想洛三还是去拿了一叠薄被,“公主可能累了睡着了,主上给她披一披罢,入秋了,夜里更深露重。”
对比起像周婧啊,戚媛啊,田姝之流,陶七公主真正好太多了,可惜身体不好,又所求与其他女子不同。
阿娇
刘彻陡然回身,大步绕到屏风后头。
暖炉滚在她裙角边,樽盏打翻,柞汁散落,伏在案几上的人一动不动的,刘彻疾步上前,见她双目紧闭唇角溢出了鲜血,大变了脸色,喊了两声没把人喊醒,慌了心神,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外走,心急如焚。
“去牵马请医正”
月光下那精致的面容寡白如雪,唇角鲜血刺目,洛三也慌了,往外跑了几步又回来,“夜里风凉,骑马也颠簸,主上带公主先去暖阁,属下们去把医工找来,有两个医工住在这附近。”
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刘彻心里窒痛,抱紧了人,“还不快去”
洛一几个都知耽搁不得,一人去唤庄子上的婢子婢女,剩下的都去找医师,越快越好了。
“阿娇”
刘彻把人放在榻上,让生了火,又让端了热水来,自己拧干了巾帕,给她擦唇角的血渍,不一会儿见她眼睑下还有不断滚落的泪珠,喊了两声,却发现她根本还没醒,只不过昏迷不醒,也依然在哭罢了。
刘彻便也擦不下去,就这样坐在旁边望着她,又去握她的手,想她那时候问他,有没有给旁的女子编过手串,有没有与旁的女子牵过手,他说没有,她就很开心,后头他说让她嫁给他,没一会儿她就翻了脸,她这样善变,他总以为她天性如此,却不想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太痛苦,难以释怀。
从那个什么都不会刁蛮任性的阿娇,到现在这个武能上马杀敌,文能安定民生的阿娇,也不知她经历过什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阿娇觉得冷,头疼欲裂,心脏很疼,是疼醒的,睁开眼睛时恍如隔世,怔怔望着刘彻,就好像上辈子的十六岁,刘彻喜欢她,她也喜欢刘彻,只是可能她太粘人了,性格又很冲,疑心病重,闹得他烦了,他出宫也不带她玩了,没多久去了平阳侯府,就见到了卫子夫。
那时候他十八岁,大概已经懂得了各式各样女子的美,坐拥天下,女子对他多心存爱慕,恭顺又多才多艺,他也就渐渐忘记她了。
那些各种各样与其他女子对抗的时光,哭闹不止,无数次想自杀的日子,心灰意冷又忘不掉他、尽做蠢事的岁月,真的太痛了。
她不怕做蠢事,她只怕他不爱她了,不关心她了,不在乎她了。
他怎么那么绝情呀,她快死了,让圆月去请他来与她说说话,看她一眼,他也不来,她只是想死前再见见他
阿娇揪紧了胸前的衣服,疼得手指痉挛,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喉咙里很堵,像堵着什么东西化不开,阿娇坐起来,揪着他的衣袖,没忍住靠在床边咳了一声,喉咙里的淤血倒出来,整个人也头晕目眩的。
刘彻心如刀割,手忙脚乱地给她顺着气,“别想了,你不要想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
阿娇摇摇头,爱是自己要爱的,没有人强迫她,后世谣传金屋藏娇,不过因为这些名词和故事,能增添她身上的悲剧色彩罢了,刘彻从未给她过承诺,也从未答应要与她一生一世,她是个一根筋的人,却不是后世人口中的深闺怨妇,爱就爱了,她不怨恨任何人。
至于那些非议,她也要冷静一些对待,如果她是胜利者,人云亦云的人们,大概也有另外一套说辞,气一气就放开心罢,不必太过纠结。
“我只是,只是一时想茬了,今日的事你忘了罢,不必放在心上。”阿娇申请恍惚地下了床榻,自己往外走。
刘彻没有拦她,只是给她披了衣服,系紧了风袍,又找了顶鹿皮小帽给她带好,要送她回家,看她不要他送,便远远跟在后头。
阿娇就这样一步步慢慢走回了堂邑侯府,叫了门,进去一路走到了金玉院。
周媪刚起夜回来,认出了人吃惊不已,“公主”
周媪见公主脸色煞白,精神恍惚,身上披着的玄黑风袍上绣了五爪龙,心里骇然,忙低了头不敢看了,只行礼问,“可要把公主叫起来。”
周媪说着有些迟疑,“小糯糯折腾得厉害,公主一宿没得安宁,刚才将将睡过去一会儿。”
只是小公主瞧着确实不太好,再加上明日便要成亲,这时候这般模样来,兴许是大事,周媪便打算进去唤人了。
阿娇这才想起来阿母怀着小宝宝,忙拉住周媪,“不用了,我就是过来看看,这就要回公主府了。”
周媪送她出去,见台阶上立了一少年人,清贵俊美,手忙脚乱地行了礼,也不知该说什么,侯在那儿看着小公主走在前头,那少年便在十步开外跟着,心中骇然,却也知这事不是自己管得了的,权当没看见,也叮嘱门口两个同样还没起身的人,“都管住自己的嘴巴。”
两人诺诺称了是。
阿娇只还记得明日就是婚礼了,她愧对郅都,要把事情说清楚,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