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证在什么地方,也一一记录在册。
刘彻看这娟秀的字迹,难免心头滚烫,在书房里踱步一会儿,立刻让人请枚皋、东方朔、徐乐、严安前来觐见。
谒者急匆匆去传,刘彻派了几个禁军一道跟着去,等事情安排下去,才又问洛小八,“她还说什么了么”
洛小八喝了水,吃了东西,精神恢复了一些,他是见到宁小七,又听闻朝中两位大人被下狱,才知道主母为什么让他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城的,知道两位大人正是因为这两桩旧事下狱后,他和宁小七是一样的惊骇。
但主母会的东西很多都是他们听也没听说过的,似乎无所不能,只要把主母当成天上下凡的仙女,就没什么想不通的了。
洛小八继续说,“四块铁卷丹书,里面两块,主母说是留给主上以防万一备用的,可用来相救御史大人和中郎令大人,剩下两块主母相赠丽姝。”
刘彻唔了一声,知道阿娇是怕事发害了丽姝性命,所以将剩下两块都给了丽姝,一个保丽姝,一个可保她的家人。
这四块铁卷丹书早年阿娇送给了他,半年前他送阿娇走时,给她收拾行装,便把这四块丹书放回了她行囊里,留给她以备不时之需,这是先帝赐下的遗物,比他的圣旨还管用。
现在阿娇让人送回来给他了。
刘彻不准备用铁卷,一则眼下不需要,二则祖母对阿娇心怀不满,如若他再拿阿娇的铁卷救下王臧赵绾,祖母必定对阿娇恨之入骨,只怕恨之欲其死,用铁卷救人,只会给阿娇埋下更深的祸端。
刘彻将两块丹书照旧递给洛小八,“你收好,回去的时候一并带回去给她,就说我用不到。”
刘彻虽是能保证丽姝无恙,却也不想抚了她心意,便吩咐洛三,剩下两块送去椒房殿,“你跟她说明,是皇后给的,让她收着,便是用不上,也是我和皇后一点相谢的心意。”
洛三代丽姝谢过,这便去了。
枚皋、东方朔、徐乐、严安几人来过建章宫,小半个时辰后离开,到傍晚时,外头街上已经闹起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御史大夫赵绾、帝师王臧,因新政被罗织罪名下狱,明日午时东市处斩。
赵绾、王臧都是读书人,早年甚至一同拜在了申公门下,是真正的孔门弟子,如今双双被构陷的消息一出,士林哗然,事态发酵,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甚至是临近的郡县。
书肆不再宁静,茶楼接待寒门学子,食肆里面挤满了人,群情激忿,“兴太学,建学校,设书肆,这是郎中令大人为天下读书人争取的福祉,若有一日能恢复稷下学宫的荣光,该是如何一场盛世,如今两位大人因此获罪,祸及三族,我们不应该在这儿坐着,我们去廷尉,探查清楚事实,为赵大人正名,为王大人正名”
“为赵先生正名为王大人正名”
檄文封,大多出自徐乐、严安、东方朔之手,三人都擅辞赋,行文如九天银河下落,一气呵成,枚皋便是知道这个中情由,读来也不由跟着热血沸腾。
又有公孙弘等中大夫打头阵,学子们更不怕了,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讲,当街就将李信的车马拦下,慷慨陈词。
眼下似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搁下了手里的书卷,在长安大街上越聚越多,一路往廷尉去,数千众,身着白衣,绵延百里,声势震动。
枚皋手中一把扇,插着腰摇得飞快,“高,高,三位兄台好笔法,好文章,枚皋自愧不如。”
书简文籍在士人间争相传阅,送信的斥候来往于各个长街,出城门,入城门,只怕再给些时日,天下学子尽入长安,到那时,只怕才更是好看呢。
枚皋立在窗边,看远处骑马奔来的铁甲兵,扇子一收,“巡京卫尉带兵过来了。”
新政里多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以一见的锐意革新,年轻人没有不喜欢的,东方朔看两排士兵立在一旁,正大声呵斥学子们,勒令他们归家去,倒是一笑,“这九卿是谁,要不是陛下的人,实在是蠢了,他敢伤这些学子一人,只会让更多的学子站出来,读书人最是不会害怕的。”
“申公、董老被东宫申斥驱逐,学子们心里都憋着气呢,也不单单是儒家,哪一家,也不乐意看读书人被驱虫一样驱赶。”
除了读书人,连商人也跟着闹起来了,因为不允通关卡,也和他们利益相当,再加上废明堂,有才、有学之士,少了为国出力,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和渠道,稍一煽动,声势就越发地浩荡了,里头甚至有不少官家子弟。
年轻人,最容易热血沸腾,以平净天下不平事为己任,这样激动人心的事,众志成城的时刻,谁人还静得下心来看书习字呢。
严安看街道上人越聚越多,震撼,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宫墙时,又心思复杂,只怕枚皋口中的高,指的是遥在宫中的少年天子,算尽人心,深不可测。
几人都是饱学之士,所思所想又大为不同,东方朔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只要是对天下好的,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又有何不可。
东方朔洒脱一笑,“走,我们也去凑个热闹,长安城多久没有这样的热闹事了。”
消息没两个时辰便传入了长乐宫,窦太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要把人抓起来,卫尉元偿立刻劝道,“不可,如今数千众聚在廷尉前,要廷议公开两位大人涉案内情,群情激奋,天下读书人之众,抓是抓不完的。”
丞相许昌、治栗内吏石要相互看看,皆不知如何是好。
窦太后冷笑,“让他们闹,看他们能闹到几时。”
郎中令石建这时才开口,“闹事的学子口口声声都说两个罪臣是冤枉的,只怕他们手中有切实的证据,如果当真能证明赵绾王臧二人无罪,事情就不好看了。”
窦太后一震,旋即道,“这不可能,短短一日的功夫,他们能查到什么。”
就是处决得太快,才授人于柄,惹人生疑,原本三分疑也变成五分了。
石建叹气,这一月来,他是第二次感觉自己老了,而那位少年天子,正当盛世,锐不可挡。
窦太后下令,“传令给周奉,将闹事的人抓进昭狱,我看是不是所有人都不怕死,明日处决赵绾王臧,胆敢有阻拦者,就地格杀。”
周奉是护军都尉,总领兵权,比起太尉来,是实打实掌兵之人,许昌急忙劝道,“太皇太后不可,当真出动军队,那就不可收拾了。”
窦太后冷笑,“不动点真格,都以为老太婆好欺负。”
见劝不动,几人只好无奈退下。
晚间,却是皇后拿着先帝赐下的铁卷丹书,亲临廷尉,要赦免两位罪臣,朝内哗然,窦太后气得几乎晕厥过去,发了大火,说哪怕先帝在,也绝不姑息王臧赵绾此等奸宄之徒,不予赦免,它日先帝怪罪,她老太婆自己下地底下去与先帝解释。
李信一直住在廷尉,自然不可能放人,派人将皇后硬请回去了。
刘彻知晓这件事时,已经晚了,铁青着脸到了椒房殿前,连进也不想进去,让洛三去问。
洛三也是生气又莫名,出来先跪下请罪,“丽姝说她只是想着丹书可救人,没有想太多,还请主上赎罪。”
倒不是洛三舍不得她死,而是眼下找不出另外一个,可以替代主母了。
刘彻压住心底的杀意,吩咐守在椒房殿外的侍卫,禁皇后足,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裹着寒意回建章宫。
到第二日,周奉带兵围住长安街,闹事的学子数百人被捕入狱,到处决赵绾王臧时,学子同士兵起冲突,已然闹出了人命。
第二日,赵绾王臧要被押往东市,廷尉府外学子静坐围堵,囚车竟是不能出府,李信下令,在廷尉府中堂处决罪犯。
“还赵大人清白”
“还帝师清白”
府兵拦着,学子们依然往里面挤,中门大开,除服披发的王臧赵绾,瞧见外头情形,不免动容。
李信又让人去提两府族亲,狱丞匆匆去来,禀告说两府外有羽林卫在守,人带不出来。
李信冷笑,“不过垂死挣扎尔,也罢,今日便先杀此二贼”
赵绾王臧听到族亲被护住,皆落下泪来,面朝北面皇宫,磕头叩首。
“愧对陛下恩德,王臧卜世再报”
言毕,刀斧手手起刀落,削二人首级,鲜血染红台阶,头颅滚地,弃市以示众。
李信本以为,外头羸弱的书生们该被吓哭了,不想群情更是愤懑,哭声,咒骂声,声嘶力竭,又有奔走相告者,赵绾王臧死于廷尉李信、少卿魏都,寺判刘清,护军都尉周奉、寺丞李十数人之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到傍晚,洛阳、渭城、雍州、兴平、蓝田、临潼、泾阳乃至前乾州,都陆续有学子涌入长安城,沸反盈天。
有关王臧、赵绾所犯案件的内情则流入坊间,赵绾之兄赵乐,王臧族亲王行,两人御前状告李信,罗织罪名构陷同僚。
刘彻着丞相许昌、郎中令石建彻查此事。
事情报到东宫,窦太后笑道,“还算他知趣,懂事孝顺,案子交到你们两手里,怎么报上来的,怎么打回去,我看谁能翻出什么水花。”
石建隐隐不安,一夜未眠,想不通参不透,将赵乐、王行以诬告罪关入了大牢。
晚间汲黯建章宫求见时,刘彻正烧布帛,物证的拓本,案件的来龙去脉,刘彻已着人誊抄过一份,让严助、卫青送出宫,交去给东方朔,公孙弘,枚皋、严安几人。
阿娇写的原件,则如数毁了。
人证、物证一出,真相大白,天下哗然,王臧赵绾之冤,震动朝野,震动整个长安城。
公孙弘东方朔等人有心煽动,丞相府、廷尉府、谏议大夫的住处外,都围了学子,里头不少年轻气盛的官宦子弟,到临近处斩,整个廷尉都被堵了起来,整个长安城几乎都停止运转了。
士人闹得厉害,现在翻案证据确凿,哪怕是许昌、石建,也无法视而不见,两人心惊骇然,慌了手脚,看过以后心惊骇然,报到东宫,窦太后勃然色变。
“怎么会,短短不过几日,不是让你们把相关的人都处理干净么”
“哪里来的王府旧仆,又哪里来的名录”
窦太后几乎晕厥过去,坐下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又让人细读了供词来。
许昌面色煞白,“着人去寻时,王府赵府知事的官吏,旧人,一个寻不着,王雄的先令遗嘱,也打算找来毁了,却也是找不到了”
他说着,后背已出了一层冷汗,“此番前后,倒像是”
许昌战战兢兢,不敢再说,窦太后却明了他想说什么,此番前后,倒像是提前预料到,做一局,将她引入彀中,廷尉上下,自李信起,数十官员,她新封的丞相许昌、郎中令石建、太常赵周,治栗内吏石要悉数牵扯其中。
窦太后腿软,心发凉,连药碗也端不住,身体哽了哽,就这样惊风,直直倒了过去。
臣僚大惊,长乐宫一阵兵荒马乱,医正来瞧过,施针,灌药,窦太后醒来,靠在榻边,整个人苍老了十几岁,浑浊的眼睛呆滞了好一会儿,勉强定定神。
许昌上前劝慰,“太皇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祖母,又手掌兵权”
窦太后勉强扯了扯嘴角,她那皇孙岂会不知,所以不动则以,一动,必然名正言顺,占据舆情,她手中捏着虎符,握着诸将诸兵又如何,一动,那就是乱臣贼子,天下必定起而攻之,到时清君侧,师出有名。
好哇,好一手权术。
只怕眼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太皇太后老了,昏聩了,目无法纪,罗织罪名构陷忠臣良将,小人行径。
往后谁还会听她这个老媪说话,尊重她这个太皇太后,谁还肯替她办事卖命。
窦太后喉咙痒,咳嗽了两声,手里的帕子一捂,竟是忧急攻心,吐出一口血来了。
许昌素姑等人大惊,窦太后摆摆手,让他们先下去。
外头依然沸沸扬扬,许昌还得去廷尉审案,朝臣们去建章宫求见陛下,请陛下主持大局。
五日后,王臧、赵绾案平反,纠告两人罪案的中大夫张阳、谏议大夫孙迟处东市腰斩,夷三族,廷尉正卿、少卿、少丞、判寺、昭狱官包括李信、刘清、魏都等十数人,削首,没入家财,丞相许昌、郎中令石建,大行令郭期包庇罪犯,幸而未酿成大错,罢官免职。
护军都尉周奉,滋扰生民,罚俸三年。
官封赵绾族弟赵乐郎中令,王臧族兄王行谏议大夫,王臧、赵绾幼子封爵,阖府赐宅,赐地百倾,亲族莫不感激。
赦放被压学子,重开学校、学舌、招学子入皇宫兰台、石渠阁,抄录汉宫藏书,置于长安书舍,天下学子皆可借阅,莫不欢欣。
又以田蚡为丞相,魏其侯窦婴为太尉,庄青瞿御史大夫,韩安国大农令。
严助郎中令,李广卫尉,更名廷尉为大理寺,严安大理寺正卿,公孙弘为太常。
郎中令严助拟定好奏疏,天子请奏问太皇太后,太后撑着病体,勉力了几句,带着大长公主,回避暑山庄养病。
刘彻送祖母亲往避暑山庄,侍疾两日,回长安城时,路过西华山,上山一观,立于山巅,看着远处云山雾海,不由沉沉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到日出西山时,方才慢慢踱步下山去。
回望时,看见山脚刻着少华山字样的碑块,倒是来了兴致,让卫青刀剑划了,“此山巍峨,云海翻涌,好似龙腾出岫,往后不如改名叫翻龙山罢。”
卫青默了一会儿,应声称是,几下便改好了。
朝中气象蔚然一新,便是留有些窦氏,却也战战兢兢,刘彻偶尔相询,莫不应是,刘彻心情大好,朝议后常常召集严助、徐乐等人问策,又广发招贤令,请董仲舒入朝论政献策,到冬十月,还不见阿娇回转,便忍不住写了封圣旨,让洛一亲自去一趟,诏她到洛阳相聚。
阿娇却是大病一场,昏迷了两三日,醒来一直头痛昏沉,两月过去不见好,她身体素来好,几乎没怎么并过,当初在洛阳,受重伤,小半月过去,也都好全了,这回确实病得沉了,人也瘦了一圈。
宁仪熬了药端进来,见她今日好多了,不由跟着松气,“定是累着了,开荒山哪里用得着您跟着去。”
阿娇摇头,她来了才发现,这里山陵是多,但丘陵上并非若有的土都是薄土,反而因为岩石风化,反而很有好些肥沃土地,只是灌溉成问题,阿娇让开坑成梯田,蓄水,保土,增产,再加上茶园的事,从开荒,要管到收成,就有得忙了。
阿娇知道王臧赵绾依旧被处决时,惊讶懊恼,以为洛小八未能赶得及时,后头又过了几月,长安城一番换血似的动荡传来了九江,阿娇也就知晓她头疼的原因了。
按照历史轨迹,建元年赵绾王臧自戕,代表着刘彻新政推行失败。
现在刘彻手中虽无兵权,但窦太后失势,他手握廷尉、少府宫计、大农令,这三处,一处监察百官,代表他对朝廷百官有一定的处置权,少府宫计则是宫廷财政,交给桑弘羊,便是握在他自己手里,大农令原是治栗内吏,手握财政大权,他手里便是暂时没有兵权,也无人敢动他,因为无论哪一种兵都要吃饭,要从刘彻手里讨钱,只要他不再过分触动窦氏一族的利益,祖母短时间不会再过多干涉,想干涉,可能也干涉不动了。
这一役,刘彻不稳的帝位,再难撼动了。
而眼下,他才十八岁,比起上辈子的二十二岁,足足提前了四年,某种程度上说,这算是加快了武帝一朝的进程,所以她的反应才会这样大,甚至于当初在雁门关,围剿匈奴兵,头疼都没有这样剧烈过。
她不知道刘彻是如何调配的,但眼下成这样的格局,他心中必然是舒畅的,她原以为,两份证据送往长安城,他能救下两位大人,往后不至于太被动。
没想到,连祖母都迁避蓝田了。
要是祖母知晓,是她又一次坏了她的大计,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阿娇苦笑,摇摇头,接过药碗,喝完后起身,“我们去山上走走。”
宁仪知道犟不过她,只好拿了大氅来,给她系好,出门却遇见骑马而来的洛一。
阿娇虽是知道刘彻在长安不会有事,看见洛一还是心脏漏跳,快步上前问,“怎么过来了,出什么事了么”
洛一上前行礼,抬眼看了好几次,看向宁仪,以目光相询,宁仪要说话,阿娇拦住了,摇头让他起来说话,“偶感风寒,已经好了,不要担心,京中一切可都还好”
洛一看她面色还好,稍有放心,回禀道,“一切都好,只是主上十分想念主母,让属下来一趟,请主母回洛阳相聚。”
去洛阳,是折中的路了,阿娇微怔,并未立刻应允,领着洛一先回了屋,让宁仪给他准备房间休息,自己坐下来翻翻看洛一送来的信件,瞧见里面还有一张明黄的绢布,上书圣旨,不由失笑。
翻开里面字迹刚毅劲健,铁画银钩,锻炼辗转间深沉冷峻,写的话却软和。
阿娇,我没碰任何人,没有看旁的女子一眼,你来洛阳与我相见,可好
阿娇怔然,拿着绢布坐了好一会儿,才提笔给他回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