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秋雨(4)(2 / 2)

恰逢江蒙恩端上一盏参茶,与众人提了个醒儿“诸位大人,已是午时了,陛下该得用上午膳了。”

见皇帝依旧不动声色,长孙谦只好领着一干徒子徒孙,与上首作了礼,“陛下先用膳,我等便先退下了。”

凌烨道“那便容后再议。”

待人都退了下去,江蒙恩方再请了一遍,“陛下可要移步偏殿用膳”

“不必。”

“让他们撤下吧,朕今日没什么胃口。”

“这”江蒙恩忧心主子的身子,却见主子垂眸,似在想着什么,便不敢再作打扰。方依着圣意去办了。

凌烨在案下翻出两本密折。

这半年来,朝中积怨已深。而他手中并非没有长孙谦的把柄,只是仍在等一个万全的时机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动长孙谦的时候,他须得更有些把握

傍晚

的时候,养心殿内燃着的龙涎香散出浓厚的墨味儿,斜阳洒入殿内,在大理石上投出道道光影。

江羽接得传话,回了一趟养心殿,只先作了礼数,便听得皇帝问起皇后的身子。

他自如实禀明了“李太医今日晌午来诊过一回脉象。道是已有好转了。娘娘今日未再发热,唯有些许余咳”

江羽远远瞥见皇帝手中动作顿了顿,听得皇后安好,方继续落笔写字,才再接着道。

“娘娘傍晚在澄湖设宴,让奴才来问问,陛下可有空闲”

“”凌烨一股心火涌了上来,不觉语气几分重了,“病将好,又去吹风做什么”

江羽垂首一拜,话中几分无奈“娘娘说,这天儿好,想设船宴,散散心。”

“”他暗自想起那日李太医的话。她想散散心,也是应当。而皇后设宴,问过他的空闲,上一回,还是陆月悠入宫的家宴

晚风微拂,秋夜如水。

凌烨跟着江羽身后行来湖边的时候,只见湖面上飘着数十朵莲花长明灯,独独一艘木船漂浮在湖面上。银纱帐在风中张扬,印着烛火的微光,在水面倒影出淡淡的昏黄。

帐中人影窈窕,斜斜靠在矮案边,纤手拎着玉壶似正在沏茶

“陛下,娘娘正在船上呢。”江羽俯首禀报,“那边留了艘小船,陛下请移步,奴才们与您撑船过去。”

凌烨负手上了船,待船缓缓撑离岸边,方看向立在船头的江羽。

“这方第一日,你这个承乾宫大总管,已很是尽心了”

江羽听得皇帝话里几分不明的试探,只连连拜了一拜,“侍奉娘娘,乃是陛下交给奴才的职责,奴才为娘娘尽心,便是为陛下尽心。”

听他这话说得周圆,凌烨冷冷一笑,转眸看向船上的身影。

星檀候着船中多时了。

临上船前,桂嬷嬷边与她捂着披风,边念叨得双眼泛红。道是她身子将将才好,不能吹风。

可唯有这样,方能让皇帝对她再多一些怜悯

小船不大,舱内仅够两人的身位,矮案上几道小菜,她喝不得酒,便只让人备了茶。

湖面秋风伊人,那些长明灯迎着波澜

微微荡漾。远处湖心处,已起了淡淡烟波。若不是病未好全,借船夜游也是佳事。

舱内忽的一阵摇摆,她知道,是鱼儿上了钩。

来人撩开银纱帐,弯身探了进来。

星檀无暇打量他的面色,只是警觉着,伸手探向身后一早备好的长明灯。

“病还未愈,为何设宴在水上”

听得他话里几分质问,星檀方看回他面上。“秋夜色好,臣妾便见色起意”

凌烨难得听她话里兴致极好,又见那脖颈里围着一圈儿毛裘,身上厚厚的鹅绒披风,这才是松了松语气,问道,“用哪些菜”

见皇帝在对面落座了下来,星檀拾起公筷,与他布菜。

来者是客,还是能保她阿兄平安的贵客

皇帝爱吃牛羊肉,她便让江羽跑了趟御膳房,都妥妥备下。

大块的羊肉,早用小刀儿切了小块儿,得蘸着那青绿的韭花酱,方是北疆口味。肥牛做串儿,带着孜然烤得香,可惜她自己用不上。

“御膳房花着心思做的,陛下尝尝”

凌烨却觉几分不同寻常。自陆月悠入宫,他便从未享过她如此的招待,更是未见她对自己露出过笑靥心中已然生了疑,手却不受控制地持起了筷子。

羊肉鲜美,宫廷膳房注重技艺调味,每每过犹不及。今日的羊肉却只是原汁原味,不多加那些香料,正是在他在北疆时尝过的味道。

他食得不紧不慢,有人精心设计了这一场美宴,他自然不好辜负。

纤纤玉手提起银丝玉壶,与他沏上了一盏茶。

“臣妾尚在小日子,不能陪陛下饮酒,便未让他们准备。”

他打量着那双低垂的眸色,嘴角抿着的笑意。自行宫那日因她病情灭下去的心火,此时竟渐渐吹而又生

“饮酒伤身,朕陪皇后用茶便好。”

“新春的龙井。可惜了,前两日下过了雨,这几天不见秋露。不然得用露水来泡的。”

“不着紧。等下回有了,朕再去承乾宫里饮。”

“嗯。”她答得轻巧。那大掌粗糙,却骨节分明。白玉扳指依旧圈在拇指上,似早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不能离弃。

离神之间,那手掌却

探来她面前,握起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倒好,是暖的。”

星檀笑着指了指脚下两个汤婆子,“若没有这个,桂嬷嬷可不准臣妾上船的。”

“桂嬷嬷”他想起清露院里那嬷嬷对他的控诉。“桂嬷嬷待你很是上心。”

“那陛下呢”她顺势接了话去,又直直看向他眼里。皇帝的眼眸,从来不露心事,此时却微微颤动。星檀忙垂眸下来,未等得他的回话,也不做强求。

她能读到他眼中的怜悯,这种廉价的情感,稍加渲染,或许能为她所用

她挑起一旁的长明灯,放来矮案一角。“陛下看看,这长明灯上的佛陀,临得好么”

凌烨拨动那纸折的长明灯,果见得一尊白描的世尊像。“是皇后画的”

星檀摇头“公主不喜出门,得知臣妾生病,便作了这长明灯,许是想让佛祖庇佑臣妾痊愈。方出门的时候,恰见羲和宫的人送来,便带上了一道儿了。”

“是还曦”

凌烨口中念念,却看向舱外铺满水面的灯火。还曦不喜出门,更不喜欢夜里灯火鼎盛之处,比如今日这种地方

两年前,父皇病重。太子嫡兄前往城外灵山寺替父皇问天祈福。还曦也跟着同往。然而一场大火,将寺院烧净。还曦虽被人救出,却自此落得害怕灯火的毛病。

再加上回城途中,亲眼目睹太子嫡兄被东厂绞杀。自那以后,原本活泼可人的性子,越发内向敏感起来。

想到此处,凌烨微微叹息了一声

回神来的时候,眼前却徒有淡茶与菜肴,皇后,和那盏长明灯,一同不见了踪影。

他忙抬眸寻去。船尾忽地一道火光,触目惊心。皇后的身影在那火光之中,身上的披风也随着大风扬起,掀起数朵火花

星檀立在风里,捧在手中的长明灯,将将落入船尾的纸灯堆里,便扬起一片汹涌的火光

她静静等着。

上回在公主书房,她便见得了这盏长明灯,问起公主,方知是公主画给已逝的先太子殿下。今日下午,她便依着印象,做了一盏相似的。那白描的墨迹将将干透,便被她带来了

船上。

腰身上已是一紧,她被人揽了过去。那双鹰眸里燃着愤恨与斥责,“你做什么”

“臣妾不慎,失了手,让那长明灯滑了下去”

烟雾越来越大,星檀猛地咳嗽,脚下跟着一轻,已被他抱了起来。

皇帝三两步便穿过船身,跨到船头,小船荡得厉害,星檀却被他抱得很稳

对岸的小船已再次划了过来。

星檀紧了紧勾着他脖颈的手臂,瞧着他侧颜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紧张。

她悄声在他耳边问道“陛下在害怕么”

那双鹰眸里怔了一怔,不敢看她,却重重扔下两个字“闭嘴。”

她却接着道,“还曦也怕火。”

“京都城外那场大火,让还曦没了嫡亲的长兄。如今臣妾的阿兄,也快要没了”

“陛下若怜惜还曦,便也怜惜怜惜臣妾可好”

“臣妾如还曦一样,只是盼着阿兄平安回来”

只是先太子殿下已经回不来了,可她阿兄还可以。

皇帝没答话。扣在她腰上的手掌却更紧了几分力道。

小船已靠了过来,几个年轻内侍将二人护去了船上。待人将小船撑开,方二人曾用膳的小船,已在湖面上化作熊熊的火光。

凌烨这才恍然,是皇后将这船烧了,故意的不莫是为提醒他,还曦丧兄的故事

他喉间划过一丝冰凉,松手将人放下。“皇后请朕来,便是来看这场大火的”

迎着风,她鬓须碎发,在轻轻扬洒。“瞒不过陛下。”

他冷笑,负手看向湖面。不过又是一场算计

皇后却没再多说什么,只等船靠了岸,方先走去了船头。

江羽躬身在小码头上候着,与他往日所见一般,伸臂来接着人。皇后扶着江羽上了岸,方回身与他作了礼。

“臣妾让圣驾受惊,请陛下降罪。”

他压下气息,也落了岸。

如何降罪虽知道是她刻意设计,可眼前不过一场荒唐的意外

他自问没什么与她好多说的,方喊来江蒙恩,引路回养心殿。

身后是承乾宫一干婢子与内侍们的声音,由得皇后领着,恭送他离开。

月色晴朗,凉风袭来,引出了他心中沉积的凉意。

还曦失去阿兄,他也失去了阿兄

自幼他便知道,皇位是留给阿兄的,他无心争抢。天下交予阿兄,北疆那些蛮族交给他。他会替父皇和母后,护着阿兄,守着大周

他自问坦然,辽人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一眼望过去,与黄沙连成一片。箭矢往城池灌入,如顷刻而至的大雨。那些都未曾让他害怕过什么

可方才他在害怕什么

他的皇后,会当着他的面,寻了短见啊

不过是子嗣罢了,二皇兄便是父皇过继来交给母后抚养的。她断然不必为了这个搭上性命

然而他的皇后,比他更要清醒。

她在用自己威胁他,可他亏欠诸多,早已无法反击

秋日的阳光,与清风为伴,明媚舒适。

长孙谦被内侍领入来养心殿的时候,心情尚且大好。

当着一干重臣的面,皇帝让人单独传召于他,该是有要事商议。如此也能与众人说明,他这个首辅大人,在新皇心中颇有几分地位。

然而等上了殿,皇帝却让将蒙恩送来一纸密折到他手上,冷道,“你自己看看”

他不明所以,可皇帝的面色足以说明,并非什么好事。

那密折出自东厂手笔。新皇登基之后,因东厂牵连先太子之案,曾重加整治,将骨干全部换血。如今服役其中的,可以说皆是新皇脉系

凌烨冷冷看着殿上的人。长孙家历代名臣,到了这一代,便想钳主而治,怕是想多了。

他虽不曾与父皇学习打理朝政,却早看惯父皇那些制衡多方的手段。只是如今若要削弱长孙谦,便得提携一人与之抗衡,眼下朝中人才紧缺,要等来合适的人选,并非容易。

一向精神气盛的老臣,看过那纸密令,面容也无法平静。以往自问一身忠臣节气,句句夺理不饶人的首辅大人,膝下一软,便跪在了殿上。

“陛、陛下”

“臣替那不肖子,谢陛下恩典。”

“长孙大人无需如此多礼。”

那密折上写着的,无非是长孙家长子,在京兆尹任上受贿的几样儿证据。凌烨此下私自交

给他长孙谦,已是与劳苦功高的首辅大人留了几分薄面。

“陆清煦在江南办事不利,也该有人去善其首尾。也正好,让长孙公子多领会民生苦难,将来回京为父母官,方能服人。”

“”长孙谦自知理亏。可东厂办事利索,那密折上的证据,已足够将长孙琦送入大理寺皇帝留下情面,正是为了抹平那封弹劾陆家世子的折子

他只得与上首一拜,“陛下替臣考虑周详。臣替那不肖子,谢过陛下”

承乾宫后院的桂花苗开了花。虽还只是小小的一颗,却散了满院子的清香。

桂花开一夜便落,星檀干脆让桂嬷嬷都摘了来。再让人去御膳房里,要来了些许糯米粉。裹着桂花一道儿蒸熟,再淋上蜜糖。便是江南桂花糕的味道。

江羽匆匆从前院儿回来,见得星檀在后院儿,方捧着手中书信递了上去。“娘娘,是国公大人的书信”

星檀有些惊讶。阿爹为了避后宫谋政之嫌,是从来不会给她写信的。家中的消息都是往安德厚公公那边送,最先让太后姑母知道,若到紧急的方会让她知晓。

她接过那信件,却见信封上却明明白白写着“吾女星檀亲启。”短短几个字,足以说明这信件来得光明磊落。

星檀看向江羽,“这信,怎么得来的”

“今朝奴才被陛下传去养心殿,信是陛下给的。”

“”星檀猜得几分信中写了什么。若皇帝真帮她办了那件事儿,这无疑是让阿爹写信来,好让她知道结果。

果不其然,阿爹言辞恳切,信中所说,长孙家长子调往江南,接替阿兄修葺水坝。待阿兄交接公务之后,陛下方再有调任书函

虽不是免责,也不是回京。可如今长孙家与阿兄绑上了同一条孤舟,便也没有再弹劾阿兄的道理了。

不得不说,皇帝这回举措恰到好处。并未袒护谁,却又免了一场朝堂上的口舌之争。

她连日来提着的一颗心,终是落了下来。

可再抚摸着信上阿爹的字迹,她忽的明白有人来邀功讨赏,她总得有所感恩吧

惠安宫的消息,比

承乾宫来得晚。

入了夜,长孙南玉方收到家中托人带来的信。兄长落了把柄在陛下手上,要被调离京城,往江南接替陆家世子修葺水坝之职

她冷笑了声儿,与姜嬷嬷道,“他们又有什么能办好的还事事都怨在我身上到底没一个省心。”

信纸被她一扬,送入了烛火苗儿里。稀稀拉拉一阵碎响,化作了灰烬。

那日母亲入宫探望,不问缘由便将她斥责了一遍。道是她在宫中养了祸害,拖累了朝堂上的父亲。母亲句句是道理,她无从反驳。

长姐大方得体,明事理,知恩惠。琴棋书画,样样比她要好。人死了,魂还住在他们心里,如今那些亏损和失意便处处往她身上压。

他们怎不看看自己的好儿子呢此回帮信国公世子解了燃眉之急。那些弹劾之事,定是被陛下就此了结了。

如此想着,杯中茶水似也染上了一层不平与愤恨,被她咬牙一挥,稀碎落地,腐入地狱,方才能解恨。

接替来有盛的蓝公公,却入了偏殿里来,“娘娘,陆家小姐前院儿里候着,说是想见一见您。”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上夹,下一章更新时间为周二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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