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合该混入风烟里,早些散了才好。可自打她明白了那人的心意,他好像再不能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
难怪他当年不曾在廊桥追问她的姓名住处。
难怪他宫宴那夜会对夫人说:「就当作是那年杏花微雨,初逢良人之时。」
原来在有情。人的眼中,最值得惦念的便是彼此初见的模样。倘若初见不能问出名姓,那就祈愿他们再见,祈愿他们相守。
卿如是盯着廊桥上被一盏盏点燃的灯,轻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祖上为什么要把他惦记的姑娘藏在心底那么久也不肯说了。」
月陇西简直怕了她的「明白」二字,笑道,「你且说说看。」
「不就是情怯么。」卿如是闭上眼,临着风,深吸一口气后道,「有些东西,不说破的话,尚且能维持,稍有变动就不一定是原来的样子了。因为太害怕比原来的样子更糟,所以干脆就维系现状,不去打破平衡。他能心底惦记着,总比……」
她顿了顿,微有愧色,低声道,「总比连惦记都不让他惦记的好。」
是,卿如是终於认清了一个事实。以她的性子来说,若在当时晓得月一鸣对她有意,八成会厌烦他到不准他惦记,不要他喜欢,不允许他碰,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永无往来。
月一鸣似乎比她还要了解她自己。
他也想过要说,就在他们洞房那晚,他情真意切地说出「心底藏了一名女子」,却被她不耐烦地敷衍过去。她的抵触,想来也甚是诛心。
不知道究竟要有多不关注一个人,才会完完全全不晓得这人喜欢的是谁,藏的是谁。就是一丁点都不在乎,才会觉得与自己无关。
也正因为此,他再不敢说。甚至不敢借由夫人之口告诉她。
夫人想暗示她,她自然也是从未放在心上的。听过便罢,再不多想。
月陇西的确是想借画舫的少年和读书的少女让她明白当年的「情怯」之故,但却没寄望以她在这方面的领悟能力真的能想通透,如今听她说来,句句说到实坎上,他欣慰得很。
更欣慰的是,她话中隐有的意思是说,她已完全相信,月一鸣心底那位姑娘就是她了。且认真地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会仔细揣摩,会拿来回忆,会斟酌他当年说过的字句。
反正,不再是从前毫不在意的模样。
一时,月陇西忍不住笑了,哑声道,「你说得对。他是情怯,我也是这么想的。」
卿如是叹道,「饶是你祖上可怜,可月氏的一桩联姻,害的也不止你祖上一人。」她想到同样不得与良人厮守的夫人,和宫宴上吹响清幽小调的那个男人。
既然月一鸣能体会夫人求而不得的苦楚,既然月一鸣在秦卿死后仍旧一心为她完成修复遗作的夙愿,既然他与女帝里应外合扳倒惠帝,甚至施计夺得当时月氏的掌控权,借女帝的手杀族人为她报仇……既然他放不下她,又为何会与夫人诞下子嗣?甚至传出伉俪情深的佳话?
月一鸣早知道秦卿不会给他留下子嗣,倘若真在乎那孩子的有无,早些年她还没进门的时候便该同夫人生了。为何偏要等到她死后,正是沉痛欲绝的时候?
她还是想不通。
月陇西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盘算着这回又该如何让她明白当年夫人之事。
一时还没个思绪,只得先作罢。
马车停至国学府,他没急着走,跟着卿如是下去,将她一路送回了竹院,叮嘱道,「我今晚也许回不来。你早些睡,不必等我。」
膨胀了,飘了。他脱口便后悔。自己竟然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不必等我」此等自作多情的话。想来真是近日与她过於亲近,得她喊了夫君,又面过了父亲,以为她的芳心逐渐被自己俘获了去。
说完,为免尴尬,他轻笑了下,挑眉道,「知道你不会等我。我随口说的。若是真会等,那我今晚一定回来。」
卿如是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随意「嗯」了声。
却教月陇西十分在意「嗯」是什么意思,故作轻佻地问,「那你究竟是会等,还是不会等啊?」
「你不回来我等什么?」卿如是狐疑看他,稍一顿,又撇过脸去,「你若回来的话,我便等一等罢……反正睡不着。」
月陇西笑,「嗯。」
他舍了马车,径直骑马返回。
月府中,月珩还在正厅里等着他,听小厮报备他已到府门的消息后,便站起身来,手里紧捏着一根长鞭,背手面向门外。
揍是怕没个轻重不敢揍,使唤鞭子打还是要打的。不然他这气还真找不到地撒出去。
月陇西心底早有准备,晓得自己回来不是听什么避开卿如是的私房话,而是真真正正来挨打的。就算是郡主也得适当顺着月珩的意,要不然这气真全让月珩受了,卿如是以后就吃得苦头了。
他远远瞧着那鞭子足有婴孩臂弯一般粗细,心底暗叹了声真狠。
毫无怨言,他进屋便撩袍跪下了,与卿如是在时截然不同的态度与神情,认真且恭敬道,「请父亲责罚。罚完,便顺意让孩儿娶了她罢。孩儿是真心喜欢她的,非她不可。也请父亲日后莫要为难她,若她做得有不合意的地方,您便一道都打在我身上罢。」
语毕,他修长的手指轻扯了腰带,将外衫脱下来,随意扔到一边去。
「行。」月珩咬牙点头,就没打算跟他来虚的,不再多言,抬手挥起鞭子往他身上狠抽。
力道大,鞭子粗,一鞭就将他打得皮开肉绽,薄薄的衣衫透出血丝来。
郡主就站在屏风后瞧着,神色怅然。身旁的嬷嬷低声道,「老爷下手这么狠,您怎地也不拦着?世子细皮嫩肉的,自小就被您护着没挨过打,这一顿下来还不晕过去?」
郡主沉吟着,低声说,「你不明白。唯有真情动人心,他不挨打,怎么教老爷知道他是情真意切。老爷若不知他情深,往后如何善待卿家的女儿。他也晓得自己是回来挨打的,我拦着是没用的。」
一顿,她示意道,「你去把他的房间收拾收拾,他今晚肯定要住下。打得这么狠,马都骑不了了。干脆养两日再遣人送他回去。」
嬷嬷答应下来。
她们这厢说着话,视线也不曾离开正厅。
月陇西被打得额间冷汗狂下,却依旧一声不吭。血腥气已然充斥着整间屋子。
一鞭又一鞭,他也不知道湿润的衣衫究竟是汗湿的,还是血浸的。
月珩几乎是拿出了方才砸桌子摔椅子的气势,没个完。
浅色的衣衫血迹斑斑,沾惹到长鞭上,月珩瞧见了,终於颤抖着臂膀,手软了。
鞭笞声停了下来。不多不少,拢共二十鞭。
月陇西抬眸,低哑着嗓子,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不再多来几鞭吗?她性子活,恐怕以后招惹你的地方还挺多。」
月珩被他刺激得脑子一火又想打,生抑制住了。端凝着依旧将背挺得笔直且眉都不皱的月陇西许久,最后将鞭子甩在他身前,拂袖离去,只沉沉留下一句,「抆药去罢。」
他默然,心底一口气舒了出来,想要起身,牵扯到鞭伤,忍不住倒嘶冷气。郡主和嬷嬷从屏风后出来,赶忙唤小厮搀扶他回房。
「不回房了。」他紧皱着眉头,一鼓作气从地上爬起来站稳,又弯腰捡起一边的外衫穿好,一系列动作做下来,颈间的汗又晕出几层,伤处却已疼到近乎麻木。
嬷嬷急声道,「世子,你走这些日只不过落了些灰尘,已经安排人给收拾好了!怎么地不回?!」
他抬了抬手,踉跄了步,随即又如常地往门外走,唯留下一句,「她还在等我。」
心猿归林,意马有缰,此后他也是有人管的了。
街道宽敞,人影稀落。月陇西纵马狂奔,几乎飞啸而过,仅有的三两人愣是没能看清纵马的人,唯有马过时闻到一阵掺杂血意的冷梅香。
不消多时,便回到国学府。
卿如是坐在他房间里,撑着脑袋读书。
读得快要睡着时,被一道猛撞门的声音惊醒,刚起身就被人紧紧揽住,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不待她反应,自己已经被前推的力道一把按倒在了床上,「诶诶诶??」
身上压着的人似乎对自己如同烂醉般的沉重无知无觉,且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
卿如是拧眉,微有恼怒,「你……你给我起来啊!你不知道你……」
「你还在等我?」不等她骂,月陇西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凑在她耳畔轻问着。
卿如是闻到他身上强烈的血腥味,没有作声。
他轻笑了下,把下颚抵在她肩膀,偏头去抿了下她的耳垂和冰凉的耳坠子。
须臾,哑然跟她说,「怦怦啊,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