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之内, 太后拖着长长的裙摆焦虑地走来走去,“当年,当年就是刘氏那贱人让宫女撺掇你读什么女戒女则,生生将你给教歪了”
她眉毛倒数, 丰润的面颊上肌肉抖动, 显见已经气得失了仪态, 开始对着早已去世的刘贵妃破口大骂。
李瑜的眼珠随着她动来动去, 等崔太后骂过两轮渐渐没了力气, 才开口道“我并不觉得从一而终有什么不好莫非忠贞不二不是美德”
崔太后骤然回身看他, 她的脸容还很年轻,双眼却满是风霜,细看之下,其实李瑜眉眼间的锋锐有几分与她相似,“你是天子, 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你的责任,从没有只守着一个女人的天子普天之下谁不笑话你”
崔太后“从来只对女子要求忠贞,你何时见过有人要天子忠贞哪一朝天子不是三宫六院你以为你只要一人就会有人对你歌功颂德他们只会笑你是个傻子,只会认定你身子有毛病”
李瑜声音沉沉“那就让他们觉得我有病”
崔太后冷笑,“你如今是大了,做了皇帝了,所以就不将哀家放在眼里了跟你那个死了的父亲一模一样,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李瑜最恨有人说他和先帝像,他冷淡的面色再也维持不住,额头青筋直跳,胸中一股郁气涌上来,脱口而出,“我和他不一样”
他这一声大吼反倒将崔太后吓了一跳, 她盯着儿子发红的眼睛和不断起伏的胸膛,像是看见一座石雕忽然碎裂,里头钻出个真人来,“你”
目光触及崔太后震惊的面色,李瑜后退半步,默默呼出一口气,他声音压抑,“阿娘,不要再提他。”
崔太后已经记不清李瑜多久没唤过她“阿娘”了,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作了生疏客气的“母后”,因为这句话,她面色缓和了一瞬,却还是冷着声音“当年咱们能扳倒刘贵妃一党,全赖你舅舅和蒋家相助,凤家也出了力,这三家的女儿论出身最为高贵,只有她们才堪当皇后。从没见四品小官的女儿登上后位的。况且,凤庆鸣手握兵权,蒋家在文武百官中都颇有威望,你舅舅如今掌管吏部,你纳了他们的女儿,他们才会尽心为你办事。”
“朕莫非要靠着联姻才使得动他们既然如此,这样的臣子朕可不敢要”
听着他声如寒铁,字字冷硬,崔太后只觉失望透顶,“你被一个女人迷了心窍你这是要叫这些老臣寒了心”
李瑜“好好的女儿非得送入宫受苦,这样的人,原本也不配做父亲母后,你进宫后,多少次抓着我说后悔你都忘了。”
崔太后是曾经抓着李瑜说她后悔,后悔入宫,后悔嫁给先帝,后悔生下他可那不过是年轻不懂事的抱怨,她早就忘了,不想李瑜如今还要提起。她眼神越发冷厉,“你说这么多,归根结底,还不是想扶着那个出身卑微的女人上位”
“她不卑微”李瑜不觉提高了声音,“花将军一生忠烈,若非当年得罪了先帝,他也不至于被贬到岳州她出身将门,心地纯善有勇有谋,她不比任何人逊色我看崔家、凤家、蒋家的女儿个个不如她,谁也不如她”他猛然将塞进袖袋里的那张圣旨翻出拍在崔太后面前,“你再好好看看,这上面都是朕的心里话,朕就是希望她如此,朕就是认定了她”
崔太后瞪大眼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你你难道非要将我气死吗我养你这么大,当年为了护住你如履薄冰,如今倒成了你的仇人”
太后心口一阵绞痛,眼前微微模糊,将要落下泪来,却不想慢了一步,李瑜快她一步掉下了眼泪。
崔太后骤然怔住,睁大眼呆呆看着儿子。
豆大的泪珠从李瑜狭长的眼睛里滚了出来,他哭起来隐忍而无声,鼻头微微颤动,似乎在强忍哽咽,颤动的眼睫下,通红的眼睛死死睁着不肯闭上,一行行泪珠就这么顺着他面颊滑落,啪嗒几声砸落在地,像是骤然炸起的惊雷。
这是十年来,崔太后头一回看见李瑜哭,她头脑空白,儿子多年来头一回示弱叫她全然忘了之前的愤怒与怨怼,她抖着声儿问,“堂堂天子,你哭什么”
李瑜唇角紧紧抿着,半晌才侧开脸,“我只是想起了花宜姝。她救过我两次,她为了我屡次涉险,她从鬼楼中带出的情报免去不知多少兵卒的伤亡她为我做过的事那么多,倘若她是男子,她早该加官进爵坐享封邑逍遥一生,可惜她生做了女子,于是在你眼里,她连一个正妻的名分也不配,还要受你唾骂,嫌弃她出身卑微,诋毁她媚上惑主”
他冷冷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母后倒也没有全然说错。她是迷了朕的心窍,朕爱她美貌聪慧,敬她勇敢仁厚,更敬仰她熟知世故却从不世故的品性她没有哪一点配不上皇后的位置,你反对也罢,应允也罢,都改不了朕的主意。”
这样独断专行的话语,本该是崔太后最厌恶的,面前这个明明是她的儿子,是她含辛茹苦生下来,殚精竭虑在夹缝中护着活下来的,却屡次忤逆她,然而训斥的话涌上了心头,看着儿子泪流满面的那张脸,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崔太后多年来,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母亲,她十六岁入宫,十七岁生子,而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却对着另一个女人宠爱讨好,甚至屡次生出废了她的念头,她那些年咬牙撑过来,她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的儿子,她有时甚至将对先帝的怨恨发泄在他身上等到她明白自己不该这么对待李瑜时,等到她明白该去做一个好母亲时,儿子却已经长大了,早就不需要她了。
崔太后喉头哽咽,眼眶湿润,却是转过了头不再去看他,“罢了,你是皇帝,我管不了你,你想如何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