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揽尽九天风雪,十六月一剑落下,她满头编成的无数小辫随风而起,少女还带着稚嫩的面颊上一片肃杀,剑气喷薄,刹那间,仿佛比剑台上已经满是梅梢雪岭的厚雪与烈风
然而烈风却在与千万道符进行碰撞,刮得好似有些艰难。
既然要出在梅梢派悟到的符,那符就自然也是无边雪色,满目冬风。
但她的雪色上有暖融融的日光,风中有梅梢弟子们每日清晨挥洒的汗水与欢笑。
十六月的剑在半空碰撞出一连串的乱响,绝对直觉让她倏而后撤,面前果然有一道符斜斜而来,将她的发梢削去一小截。
至此,十六月已经确定,虞绒绒此刻画的符,不是之前的任何一种,所以她此前那么用尽全力的观察好似也失去了意义。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有人说,与剑修比剑,总是有迹可循,只要够疯,够不怕死,就总有办法击破那些剑招剑式。
但符修不一样。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符修落的下一笔是什么。
要出什么符。
或许在成符之前,符修自己也不知道。
就像现在的虞绒绒。
她眼神极亮,表情却十分平静甚至专注,像是沉浸在自己勾勒的世界里。
她知道自己要画什么,却也确实不知道,自己究竟会画出怎样一道符。
一开始,十六月觉得虞绒绒是在躲自己的剑,再以符意回击。
时间稍长,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难以捕捉虞绒绒的下一步,又或者说,她的每一步,都恰好卡在她的剑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抵达的那个点
她是算好了吗
可虞绒绒的样子太过信步闲庭,笔落而绘的样子也太过写意随性,十六月一时之间竟然很难判断。
到底是梅梢剑修,十六月从握剑开始,就比了许多许多场剑。
然而所有这些场剑中,从未曾有人在她的剑下还能保持如此神色
十六月倏而回剑,深吸一口气。
随着虞绒绒的符意越来越满,十六月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件事。
如果再不阻止她,她就再也没有任何出剑的机会了
“我知道十六月师妹一般回剑就是要出最强一式了天哪,前几年我见过一次,当时就已经强大到让我胆战心惊,转眼她已经百舸榜第一了,再出这一剑,比剑台能承受得住吗”
“别觉得比剑台碎过一次,就变成了豆腐好吗上次也纯粹是偶然罢了,刚刚刘长老都加固了那么多层了”
“我怎么突然好冷,你们感觉到冷了吗我以为我在梅梢十八年,早就造就了一身抗寒的铜墙铁壁,怎么能打寒颤呢”
说到末端,他的上下牙已经在颤抖了。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冷。
那种冷,像是冰瀑湖的冰刹那间升腾而起,再将所有人的冰封其中。
又像是满山的雪铺天落下,将人深埋雪底。
十六月起剑。
是松梢雪剑,又或者说,是梅梢这一代弟子里,最强的一式松梢雪剑
腊月梅梢雪,无花只有寒。
雪满山,满松,满目,再满剑
十六月清叱一声,一剑破开面前无形的符意,挟满身雪意向虞绒绒而来
大雪压青松。
虞绒绒俯身,看也不看十六月,轻快地为自己的符勾了最后一笔。
所有她画下的符意仿佛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
明明是十六月出的剑,她却自己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无边的冷。
她的剑意开始生涩,开始枯萎,开始被更厚重的雪打湿,淹没再冰冻
剑意凝滞,符意却并未停滞。
她说她要画一道自己在梅梢雪峰所见的符,可她所见,当然不仅仅是雪。
松梢有雪,有青松挺而直,也有松枝微弯,为一侧的小松遮去风雪。
有人提灯续昼,踏雪而出,拨雪寻春。
满画雪景,满面春风,松林阵阵,雪原深深。
所有这一切都在这一道符中,向着十六月倾覆而来
十六月倒转剑尖,剑意翻涌,向后如影般爆退,然而整个比剑台都已经被这样的符意笼罩,她退无可退
危机感笼罩了她全身,被阮铁破境相逼都选择了继续拔剑而战的十六月,终于横剑在前,周身气息暴涨
明亮浑圆的金丹在她体内浮现,如此纯粹的剑意终于逼得那一道符凝滞片刻,虞绒绒意识到了什么,伸出一只手,轻巧在半空一抓,再向后一提。
满空的符仿佛在此刻停滞,只等被重重符意包围下的少女破境入金丹
狂风猎猎,云起云涌,雪如鹅毛,却也要绕开这一方比剑台而落。
编了一头小辫的少女再抬眼,已是金丹期的真君。
拄拐也要来看这一场比剑的阮铁倒吸一口冷气“小虞师妹这是将十六月师妹硬生生逼到破境了吗这也太厉害了吧我以金丹期战十六月师妹合道,都惨败至此,厉害还得看咱们小虞师妹啊”
他转瞬又意识到了什么“破境到底不是儿戏之时,我一介浮萍,随便破破倒也罢了,十六月师妹如此草率破境,会不会有所缺陷”
寒冬腊月,傅时画不知从哪儿拔了一根枯草,闻言稍稍挑眉,心道谁是你的“咱们小虞师妹”,却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抬草在阮铁脑壳上点了一下“你醒醒,你当天生道脉是做什么的天生道脉,凡破境,只有圆满,从无残缺。”
阮铁倒吸一口冷气“十六月师妹这么厉害的吗”
站得不远的一些弟子用“你再装”的一言难尽眼神看向阮铁,后者愣了好一会儿,才一拍大腿地想了起来。
哎哟对呀
他也是天生道脉的呀
他、他四舍五入这不是在吹捧自己吗
阮铁赧然挠了挠头,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带了点不好意思,却也不是特别不好意思的笑容。
再远点的地方,到底还是出来看决赛的琼竹派弟子们脸色都极其微妙。
都是修士,本性总是慕强。
谁都能看出十六月方才的那一剑有多强,便是不懂符,也知晓能够将这样一剑熄灭再按回去的符有多惊才绝艳。
更别提,这一符竟然硬生生逼得十六月破境以自保
“剑出无顿,但但她是将那些符意停住了吗她是怎么做到的”本命剑碎的影响太大了,燕灵的脸色依然枯败,她怔然看着远处的比剑台,再去回想自己与虞绒绒的那一战时,这才恍然意识到。
当初虞绒绒恐怕根本没有出全力。
这一认识让本就被浇灭了大半骄傲的燕灵脸色更差。
她悄然抬头去看宁无量,却见他薄唇紧抿,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比剑台,竟然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
燕灵知道虞绒绒当着宁无量的面,解开了两人在婚书上的同心契,再烧了婚书的事情。
她其实本该十分高兴的,毕竟她之前做梦都想要那个厚着脸皮不接触婚约的虞绒绒交出婚书。
可她却从没有想过,对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和姿态,将那纸婚书粉碎在梅梢的风雪中。
她的心里居然有些空落落的。
仿佛她此前朝思暮想的事情也失去了一些本应有的意义。
甚至此刻,她竟然觉得,这样甚至不敢更靠近比剑台一点,只远远看过去的宁无量
有点可怜。
这个念头一出,燕灵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似不知不觉间,她对自己表哥的某些想法与态度,竟然悄然有了一些变化。
细微,却绝对存在而不容忽视。
金丹成,漫天的剑意便已经与此前截然不同,显得更加凝实,更加居高临下,更让满山剑修感受到了来自夫唯道大境真君实实在在的碾压。
刘长老已经站起了身,显然没想到十六月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姿态破境。
梅掌门掀起眼皮,十六月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亲传,徒弟破境,她当然不可能无所感。
但十六月方才的剑意足够饱满,剑式足够凛冽,纵使严苛如她,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也找不到面对虞绒绒这样符意时,除了动用某些法宝与破境以外的破解之法。
“小虞师妹,好符。”十六月举着剑,竟是从单膝跪地的姿态,一寸寸顶着符意站了起来。
她此前是单手持剑,此刻却双手交握在剑柄之上,将自己所有的道元都倾注在了剑身。
十四岁的天才少女璀然一笑“敢问此符何名”
“与你的剑名一样。”虞绒绒勾唇,再轻轻松开了自己此前停住了漫天符意的手指“松梢雪符。”
她明知十六月破境,却没有叫停比赛。
十六月明知自己不敌,却也还想试试以剑迎此符
剑与符碰撞的刹那,满山的风好似都有了一刹那的停滞。
风停,水停,云也停。
虞绒绒抬笔下点,十六月抬剑而上
天地之间的光被比剑台上碰撞出的亮色彻底遮盖,这一刹那,所有人的耳中只剩下了一声嗡然。
再恢复视野的时候,却见比剑台上,十六月撑剑而立,止不住地喘息。
百舸榜上,原本在第三的那个名字,悄然向上,落在了第一的位置。
圆脸少女发丝微乱,整个盘好的发髻都已经彻底散落了下来,但她毫不在意,抬手将一缕发别到耳后,再抬笔躬身,轻笑道“十六月师妹,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