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二十余骑快马从官道疾驰而来。
临泉县守卫手执火把,站在城墙垛头高喝,“什么人”
为首那名轻骑佩刀皮甲,直接抛下一个鎏金铜腰牌,砸在地上,“京城来使禁军殿前司奉上谕,特来探望最近归乡养病的前翰林学士,梅大人
守军查验腰牌无误,慌忙打开城门,“请京城来使们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寻我们知县大人”
话音未落,轻骑快马不停,已经呼啸着从半开的城门下飞驰而过。
翌日,傍晚。
“爷,梅家别院就在这里了。”
齐正衡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探出乱草丛生的山径。
“好荒僻的所在。好好一座别院,盖在深山里,周围黑灯瞎火的,连农户都没几家。梅家老爷子究竟怎么想的。”
齐正衡抱怨着牵马走回几步,“梅家别院的正门就在前头。要不要臣”想想不对,唤了个称呼,“要不要小的过去,以借宿的名义叫开门户”
齐正衡身后的草丛小径中,缓缓牵马走出一个人来。
风帽遮去了大半容颜,披风遮掩了身形,浓重的暮色之下,只露出半截高挺鼻梁,干燥发白的唇色,和绷紧的下颌。
来人声音沙哑疲惫,仿佛被砂磨砺过的粗纸。
“他平日便喜静。身子不好了,单独寻个僻静的院子独居养病是他会做的事。”
他抬头遥望半山腰处灯火隐约的僻静别院,仿佛离人近乡情怯,向来平稳笃定的声音不觉竟带了几丝颤音,“把庄子里的小厮丫鬟引开。确定人在哪处院子静养。”
“朕我,我单独去见见他。不打扰他太久,只听他心中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要当面交代”
说到这里,尾音明显地哽了一下,“我都应下他。”
齐正衡狠狠抹了把眼角,“小的去查看。若是梅夫人和梅学士在一处的话,小的把人引开便是。”
温泉池子里的水十二时辰都是温热的。
按照这几日的惯例,梅望舒每日饭后无事,便下池子泡一泡。
头几次还谨慎地叫来向野尘,在门外看守着。
奈何这处别院实在僻静,人烟稀少,向野尘蹲在院子里,堂堂一代高手,整天人影见不到几个,做得最多的事,倒是驱赶山里翻院墙过来偷食吃的猴子。
几日下来,梅望舒见向野尘快被猴子逼疯,便吩咐他带着几个护院,把这处空旷别院来回巡视几遍,把守卫分布图准备起来。
这天饭后泡温泉时,便改成嫣然守在门口。
眼看泡得时辰差不多了,嫣然冲门外叫了几声,准备换洗衣物的两个丫头却没有进来。
她诧异道,“怎么回事我出去看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理应守在外头的两个别院婢女,此刻踪迹不见。
“温泉别院这里的下人,到底比不上主宅里调养的规矩好。一时看不见人,便偷起懒去。”
嫣然叹气走回来,对温泉里唤了声,“大人,你再泡会儿。妾身去房里拿你的换洗衣物。很快便回来,你可别睡着了。”
梅望舒的眼睛半阖着,趴在温泉池边,从指尖到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舒服地几乎睡过去,含糊地道,“嗯。”
夜间的山风吹拂过门框。
吱呀
门被人极轻地推开了。
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带着细微的踉跄之意,从门外迈进来。
来人取下了风帽,露出一张眉眼鲜活年轻却又经历风霜的憔悴面容。
双目通红,布满了血丝。
整天滴水未进的嗓子眼几乎干涸,干燥脱皮的唇瓣动了动,发出一声低而沙哑、几乎难以分辨的气声,“雪卿”
后面的半截话已经到了嘴边,来人抬眼看清门后的情景,脚步却猛地一顿
后半截话噎在了嗓子里。
两扇紧闭的雕花竹门之后,不是他想象中的,室内充斥着苦涩药味、弥漫着将死气息的沉疴绝症病人的居所。
而是一个处处精巧雕花隔断,挂满了轻软烟罗,雾气腾腾的温泉池子。
隔着几道隔断,重重叠叠的轻绡薄帐,隐约可见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圆润的肩头侧对着正门方向,慵懒地趴在汉白玉修筑的温泉池边。
温泉中的那人正侧趴着,大半截身子浸入水中,长而浓密的乌发蜿蜒垂落,半截垂落在肩头,遮住了大半瓷白肌肤,半截乌发垂进了池水里,顺着水波飘荡着。
陷入了半梦半醒之中的人,浓长的眼睫半阖着,似乎在睡梦中隐约察觉门口的响动,细微地挪动了一下。
雪白的肩头往下缩了缩,趴在池子边,侧过脸来,转了个方向,面向门口,在灯下露出了极为熟悉的如画眉目。
“嫣然”隔着重重纱幔,池中趴着的美人迷迷糊糊地道。
面容相貌是极为熟悉的,朝夕相对十年,绝不可能错认。然而嗓音轻柔甜美,曲线玲珑,胸前隐约,分明是个女子
看清池中那人的眉眼,又听到声音的瞬间,洛信原如遭雷击,连呼吸都停滞住了。
“咔啦”他不慎撞到了门栓。
清脆声响起的同时,在池中那人睁眼之前,疲惫之极的身体仿佛突然爆发了极限本能,洛信原一个闪避,瞬间躲避入一处竹隔断之后。
梅望舒抹去脸颊的水珠,沾水的视野朦胧,往声音传来的门边望去。
两扇竹门间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隙来。
这处别院是梅老先生做主修建的,老人家处处讲究风雅,就连门框门栓都不惜工本,用了湘地运来的湘妃竹。
但与风雅相对的,是老人家不怎么讲究实用
已经发生了数次,人出去了,仔细关好了门,一阵穿堂风进来,又把门吹开的事。
梅望舒的睡意清醒了几分,脸上闪过无奈神色,抬高声音,又唤了声,“嫣然。”
还是没有应答。
或许是拿衣裳的路上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