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捉虫)(2 / 2)

梅望舒在半梦半醒间,回话都带了慵懒鼻音,“怎么会呢。纵然有恼恨,也是一时的。”

她在黑暗里迷迷糊糊地道,“不会长久。”

“真的”龙床上的人不信,”你又哄我。”

梅望舒闭着眼,声音含糊,带着明显的睡意,“当然是真的。这么多年的情分在”

“惦记着这么多年的情分,”对面沉默了许久,“那,雪卿为何会死呢。”

“当然是”身份存疑,不得不死。

脱口而出的话说出三个字,梅望舒从半梦半醒间惊醒了一瞬,顿了顿,“一个噩梦罢了。何必当真。”

龙床里久久地沉默了。

洛信原在黑暗里睁着眼,反反复复地咀嚼着刚才对方脱口而出、却又被临时咽下的那句当然是

他想起了去年腊月里,她和她叶老师私下说话,提起的那句功成身退。

若他没有猜错的话,她未出口的那句话,或许应该是

当然是,以女子之身,入京为官,功成身退,归乡而去,将假身份葬入棺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洛信原入了魔怔一般,反反复复地想

梅雪卿入京十年,究竟是为了报效家国,为了匡扶皇室,为了她梅家,还是为了他洛信原。

“雪卿。”他在黑暗里出声,声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一丝隐忍压抑。

“你当年入京时”

靠窗软榻的方向传来了沉沉的呼吸声。

鼻息均匀悠长,显然是睡得沉了。

洛信原一怔,没有问出口的后半截话停在了喉咙里。

他摸黑起了身,将桌上熄灭的那只残烛点亮,借着那点微弱烛光,走近软榻边,低头看去。

软榻上的人侧卧着,果然已经沉沉入睡。

浓长的睫毛安静地阖着,秀气的鼻梁在烛光下拉出一片阴影,遮盖住了半张白玉般的容颜。

显然是近日累得狠了,眼下泛起不明显的青色。

洛信原举着残烛,凝望着眼前的恬静睡颜,看得出了神。

直到一滴滚烫的烛泪滴在他手上,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在那嫣红微翘的唇珠上。

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残烛跃动的微光闪了闪,熄灭了。

洛信原把那点残烛放回桌上,走回来,在黑暗里安静地站在软榻边。

分明什么动作也没有,呼吸深重,胸膛起伏,却好像已经经历了无尽的挣扎。

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般,缓慢地俯下身去,极轻地贴在那柔软唇瓣上。

带着亲昵眷恋,细微辗转,轻触即分。

不管你当年是为了什么原因入京

他默然想,已经放你回去家乡一次。

既然这次你选择了回来。

就别怪他不再放手。

洛信原躺回床上,听着耳边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唇边带着一丝细微的笑意,重新睡下了。

他坠入了深沉的梦中。

那是一个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寝殿还要更黑暗,更沉重的梦境。

半夜时分,梅望舒在睡梦中听到一阵异样的声响。

黑暗寝殿里传来隐约呜咽。

另一人的呼吸声绷紧沉重,偶尔短促地抽噎一下,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半夜发病。

梅望舒从半梦半醒间猛地坐起,“信原”

她在黑暗里摸索过去龙床边,摸到了脸颊,手背探了探额头,又探了探呼吸。

洛信原在梦里哭。

不知梦到了什么,浑身的肌肉都绷紧,额头渗出了冷汗,一滴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泄露出来的声音不像是人哭,却像是猛兽咽喉里挤出来的呜咽。

梅望舒心里一沉,急忙点起那根儿臂粗的蜡烛,把人推醒了。

洛信原醒来时的眼神完全变了。

坐在床上,仿佛经历了什么剧变,胸膛急遽起伏,眼神里饱含着绝望,痛苦和疯狂。

在明亮的烛火下,愣愣地盯着身侧的人许久,似乎终于意识到噩梦和现实,眼神里的绝望和痛苦才一点点地褪去了。

“信原,还清醒着么”梅望舒拿过一条蘸水的毛巾,轻轻擦去他额头的冷汗,声音里满是关切和担忧,

“可是又发病了需要叫些热食进来么”

洛信原终于回过神来,自己把毛巾接过去擦着,回答的声音明显清醒,尾音却还是带着些几分沙哑和颤抖。

“雪卿,我做了个噩梦。”

“我梦到满山满园的四时花树,处处都是白绫,每棵树上都挂着死尸。”

“我似乎受了伤,在下着大雨的黑夜里奔跑,一棵树一棵树地找你。翻遍了每棵树上挂的尸体,都不是你。”

“后来,有人对我说,你的尸体已经被人收敛了,就葬在西边宫墙不远处的山坡上。”

“我半夜扒开了坟,掀开了棺木没有尸体,只有一个骨灰坛子,一只珍珠步摇,一对珍珠耳坠。”

“我我”

洛信原说不下去了,猛地抓住了梅望舒的手腕,把她拉近,紧紧地抱住。

仿佛暗夜林中受伤的凶兽,踉跄着回返家中,把头颅依靠在最亲近的人怀里。

一滴滚热的泪滚落在她的衣襟上。

梅望舒在烛火下静静地坐着,眼角泛起一层薄薄的光。

“不过是虚妄梦境罢了。一切都过去了,信原。”

洛信原紧紧地抱着她,起先是个极依赖的姿势,依偎了片刻,仿佛从她身上汲取了力量,改换了姿势,改而把她抱在怀中。

拥抱的力道和这两日玩笑般拥抱的力道又不一样了,饱含着绝望后失而复得的庆幸,呼吸急促,越抱越紧,仿佛要把她紧紧揉捏入骨血里。

“雪卿。”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无尽的依恋,“你特意回京来找我,你不会再死了,是不是。”

梅望舒被按在宽阔的胸膛里,完全动弹不得,眼看着君王噩梦后的情绪不对,没有挣扎,轻声安抚道,“是。我既然回京,就不会”

声音忽然顿了顿,她敏锐地停下,反问,“陛下,我辞官回乡之事,你都记得”

“我”洛信原噎了一下,沉默了。

明亮烛光下的两个人,保持着拥抱安慰的姿势,陷入一阵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