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如鬼蜮,人心似豺狼。
人生就两副面孔,面对上位者卑躬屈膝、唯唯诺诺;面对弱小者飞扬跋扈、恨不得敲骨吸髓。
洛璳小时候,也曾有人把他如珠如玉抱在膝上,带笑喊他的乳名,吾家阿幺。
直到四岁那年,皇宫里新晋受宠的乐嫔生下皇子,他多了个白胖讨喜的庶弟。
他的父亲,皇宫之主,从此改口称呼他小六。
他的母后,逼他哄他,叮嘱他趁着年纪还小,去他父皇那里多多撒娇,把旧日的宠爱讨回来几分。
他穿起最讨喜的大红衣裳,梳起最讨喜的小团髻,脖子上挂着满月时父亲赐下的纯金璎珞圈,带着母亲的期待和厚望,一路小跑着奔去紫宸殿。
隔着雕花门缝,他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的父亲一手揽着乐嫔的腰肢,另一只手把庶弟白白胖胖的小脚丫捏在手掌里,用胡子去扎柔嫩的脚底板,在婴儿咯咯咯的笑声里,亲昵地唤他的庶弟,吾家阿幺。
洛璳的脚步停在紫宸殿外。
黑黝黝的眸子隔着门缝看着殿里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不顾父亲在里面的召唤,脚步一步步地往后退,转头决然奔跑而去。
不管母亲怎么诱哄,怎么怒骂训斥,从此对他的父亲冷淡下来,再不肯近身。
父亲是个性子温吞的守成之君,哄过几次,呵斥过几次,最后无奈叹了声,“吾家小六好倔的脾气,不像朕,像你故去多年的皇奶奶。”
父子从此相敬如宾,倒也另眼相看三分。
白胖可爱的庶弟没长到两岁,便生了场急病没了。
如同之前的两三个庶兄那样。
婴儿难以养活,即使是金贵的皇子身份,幼年夭折也是极常见的事,不足为奇。
但十岁那年,他的父亲急病暴亡,却出乎所有人,包括先帝自己的意料之外。
猝不及防,将偌大的江山交给了年仅十年的洛璳,少帝登基,国号为元和。
主少国疑,权臣势大,掌控朝野。
歌舞升平的遮掩下,冲突越演越烈。
十三岁那年,苏怀忠为了护他,被郗有道当着他的面拖出殿外,以阉奴狂悖、意图干政的名义,喝令生生杖死。
至死时眼睑还半张着,滴血成泪,死死盯着殿里他的方向。
死不瞑目。
当夜,元和帝身上的狂暴症第一次发作。
年仅十三岁的半大少年,极其冷静地指使身边唯一剩下的大伴刘善长,将太后身边惯会捧高踩低的如嬷嬷半夜骗来了紫宸殿的偏殿里。
苏怀忠被杖死的当时,如嬷嬷站在血肉模糊的尸体旁,传来太后口谕,将龙椅上呆坐着的少年皇帝冷嘲热讽了好一会,训斥他不许自作主张,要听亚父的话。
元和帝便在当夜的偏殿里,割了如嬷嬷的舌头,又生生拔了她整口的牙。
最后才一刀割断了如嬷嬷的喉咙。
活人带着浓烈腥气的鲜血,喷到了华美精致的天子常服上。
如嬷嬷在浓黑夜色里倒在金砖地上,抽搐着不动了。
刘善长连同另外两个知情的紫宸殿内侍跪伏在地,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你们若去母后那里告发此事,母后会处罚朕。”
元和帝扔下锋利的小刀,走到金盆旁清洗手上的鲜血,轻描淡写地对伏倒颤抖的刘善长三人道,
“但朕不会有事。等朕领完了罚,便回来一刀一刀剁了你们。”
对着拼命磕头磕到破皮流血、嘴里不停表白忠心的三人,少年元和帝满意地想。
这样便对了。
收起尔等那张敲骨吸髓的傲慢面目,在朕面前,永远只需露出卑躬屈膝的嘴脸。
朕只想看你们恐惧讨好的脸。
如嬷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漆黑的深夜。
太后命人四处找过,大张旗鼓地搜查过,半个月后依然毫无头绪,这事也就渐渐搁下了。
毕竟,如嬷嬷在太后娘娘面前再怎么得脸,也不过是个梳头梳得好、会伺候人的女官而已。
太后娘娘想起她了,便搜寻她。
过了半个月,太后娘娘身边添了梳头手艺更好的新人,渐渐想不起如嬷嬷了,谁还在意呢宫里少了个人呢。
权臣当政,郗党横行。
笼罩京城的巨大威慑阴影下,少年皇帝在暗处悄然展开自己的羽翼。
收拢了齐正衡。
招揽了周怀玉。
借着少年浪荡、习武嬉游的借口,荒废了正经帝王学业,却堂而皇之带着一小队禁军在京城郊外四处游荡行猎,结识了许多许多出身底层,身居才能而又野心勃勃,虎豹豺狼般的年轻人。
十八岁那年,精心筹划,放手一搏。
借着天子京郊祭祀的机会,以有心算无心,他养了许多年的豺狼虎豹们埋伏于半路之上,一拥而上,乱刀诛杀了郗有道,他喊了八年的所谓亚父。
把郗有道血淋淋的人头装在红木盒子里,包裹得精巧别致,送去慈宁宫。
把太后吓得大病一场,兵围慈宁宫,威逼太后移居行宫。
天子亲政临朝。
这个世上处处豺狼,为什么不索性由他来做豺狼的头领,以名利诱之,以声色动之,将那群豺狼虎豹收入麾下,按照他的心意狼奔豕突。
偶有几个不听话的文臣放话死谏,他任凭他们在紫宸殿外的石阶上撞死。侥幸没死的,拖去午门外杖死。
搭上他们自己的性命,以君王的名声做垫脚石,成全这些文臣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