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饱饭
寅时, 养殖队的队长何红云从棚子中爬起, 将白日里预备好的草料一一添置到每个兔笼中。兔子夜里比白天活跃, 若无这顿夜草,难以养肥。一千多只兔子,便有一千多个笼子。每个笼子铲一勺饲料, 又方便又快捷。这般切碎的混着谷物的草料,只夜里喂食。白日里为了减轻工作量,多喂的是叶子。原先, 她在家中也养过兔子,但从来不知道,一千多只兔子照顾起来是这般辛劳。
除却管平波几个总揽的,整个后勤部只有七十六人。分到养殖队的,仅有五人。他们五个人, 每天要准备草料、分离苎麻茎秆、擦兔笼、收集兔子粪便, 清理暴晒隔板、换水等等。马上就要到春季配种的时节,到时候一股脑能多出几千小兔子来,都不知如何照应。但一千只兔子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一只兔子才四斤多, 去皮、去脚、去头、去内脏、去骨之后,仅剩一斤半。按照管平波的计划,够七个人吃一天。老虎营二百多号人,一天就得消耗近四十只兔子。一千只还不够一个月吃的。当然, 老虎营不会那般奢侈的只吃肉, 现在也没得多少兔肉吃, 难得杀一只, 煮在红薯粥里,混点子肉香。
即便如此,大家也吃的尤其的满足。毕竟对于许多人而言,能吃饱已经很美好了,竟还能尝点肉滋味,简直日日都是过年。管平波人均每天二两肉的计划早就在开会的时候讲过。大家看着日渐肥壮的兔子,都觉得有指望。有空的时候多少都帮把手,养殖队才勉强支撑住了。
营中的竹哨准时响起,所有的人都忙碌开来。何红云与队员交接完毕,回营睡觉。养殖队开始日常清理兔笼。兔子粪便是极好的养料,养殖场专门辟出一块空地,挖了个大坑,用以储存兔粪。一千只兔子的粪便显然不足以支撑红薯田、玉米田以及菜地的消耗,扩大规模势在必行。
原还想养些鸡鸭鹅,人手实在不够,只得作罢。天渐渐亮了,后勤部分批吃饭,接着是战兵营吃饭。休息过后,附近的农户三三两两的背着草料等物来交易。多余的腌笋已经卖完,如今他们是记账,一月结一次,按照提供的草料或者老虎营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折算成食盐。除却周围的寨子,任何人都无法用生活物品换得食盐。禁盐令还在继续,唯一能交易的,是土匪的线索或者活人。
一开始,没有人愿意招惹土匪,他们尽可能的节省,或者高价从周遭的民户手中换盐。邻居们因为地利,纷纷做起了掮客,收别人的粮,卖老虎营的盐。管平波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周遭民户的交易量太有限,石竹缺盐的景况根本不会好转。
不出管平波所料,尽管商人逐利,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沅江重重土匪包围,从外运盐,以攫取暴利,但如此得来的盐,价比黄金。何况苍梧郡的食盐情况同样不容乐观,雁州盐矿战况胶着,产量极不稳定,未必落的到石竹人手中。再远的盐商,就更够不着了。区区一个穷的叮当响又无稀缺物资可以交易的石竹,根本无人放在眼里。
四月底,盐荒加剧。各个豪强家里,分明储存了大量的盐,却待价而沽,且参与市面上的抢盐,试图囤积更多。在全县停盐的当口,石竹人躁动起来。土匪的线索慢慢汇入老虎营。至此时,老虎营正式以石竹县令的名义发布公告,重盐悬赏。
本来因为得不到盐与老虎营闹翻的货郎行会登时掉头,他们全县活动,自是比普通百姓更易掌握土匪的行踪。管平波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又把这些资料分发给应招而来愿去抓土匪的人。石竹境内的各大匪寨就这么被管平波恶毒的绝户计搅的天翻地覆。
相比起各村寨与土匪缠斗的鸡飞狗跳,老虎营以及其周遭的居民却是过得岁月静好。凭空多出的生意,让周遭居民原本艰难的日子好转,提起管老虎,无人不说好。
又有村民挑着担子欢快的走进老虎营的外围。就有相熟的人打招呼:“哎哟,杨大爹好呀!你从哪里弄了这么多兔子?到云寨城里赶集进的?”
杨大爹笑眯眯的道:“我儿子上山猎的!王小四,你这鸠鸡哪里得的?看着不大精神啊!”
王小四心道:废话,大老远的弄回来,可不是不精神么?看着杨大爹的担子,因小身板抓不到好物的他立刻心生酸意,忍不住刺了句道:“野兔子都夹坏了腿,皮毛不值钱,老虎营要压价呢!”
杨大爹毫不在意的道:“压就压呗,他们一条条规矩明明白白,不似原先的官府胡乱报价。便是压几钱盐,我也服气。”心中美滋滋的想,反正是别人送上门卖给他的,他又不用花什么力气。
二人一齐往谷中走,过了桥,与守营寨的人打了声招呼,就往厨房去。侯玉凤见有人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急急迎了出来。走到跟前,看王小四的鸠鸡都快死了,老大不高兴的道:“剁脑壳死的!活鸡一个价,死鸡一个价,你就给我弄半死不活的来!上回你们村的王大山,用浸了老鼠药的米给竹鸡吃,趁着没死卖了过来。内脏都是黑的!幸亏我看了一眼,不然那样的鸡做了给营长吃,有个好歹,你们寨子要命不要命?”
王小四忙陪笑道:“这个保证没有老鼠药,是我绑紧了点,伤了翅膀。半价给你,要不要?”
侯玉凤斩钉截铁的道:“不!要!谁知道你哪弄来的!”
王小四还待求,侯玉凤已扭头去看杨老爹的兔子了。用木棍戳一下,便是腿上有伤,也凶悍的很。一口咬住木棍,恨不能直接咬断。连试了六只兔子,皆是这般厉害,便知真个是夹子夹的。爽快在木板上杨老爹的名字后头添了六笔,又画了对兔子耳朵,交易便完成了。王小四立在一旁,看着侯玉凤麻利的把六只兔子全丢到水中溺死,就有人飞快的拿刀处理。不一会儿兔头兔腿兔骨以及内脏都捡了出来,放在大锅里炒香,放一勺水炖煮,炖出白汤就可用来煮红薯饭,特别香。
王小四家里穷,人又笨拙,掮客的生意很是不好。好容易捡了一回便宜,从别人手里收了只鸠鸡,哪里知道侯玉凤又不要了!只好不住的磨侯玉凤,良久,才一咬牙道:“我的没死,就算死了的价!”
侯玉凤被磨的没了脾气,无奈道:“真不是我小气,我们营长三番五次说,民以食为天,军队以后勤为重,我们厨房又是重中之重。因着管大家伙的饭食,我们厨房的吃的最好,大家伙都没说什么。你说你们寨,好事不干,弄了药死的来。出了事我怎么交代?营长说了,但凡你们这样的,就要扣信用分,只要是你们村的人卖东西,就要仔细检查。信用分扣完了,便是饿死也不买你们的。不是我看你老实,门都不让进!”
王小四郁闷的道:“王大山做的孽,与我有什么相干?”
侯玉凤啐道:“谁让你们不监督他?上回我问你们寨主,他还包庇。叫我唾沫星子直喷在他脸上,骂的他个好歹!”说着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叉腰道,“当老娘是好惹的?老娘土匪婆都做过,还怕你们几个小子?你少来糊弄老娘!鸠鸡要是你抓的,你还不拿了一串来?从别人手里贱价买了,来历不知道、怎么抓的不知道,就蒙头卖给我们!我还做梦呢!就被你卖的鸠鸡药死了!我老实告诉你,但凡你们村的东西,不是活物一概不要!再胡搅蛮缠我跟养殖队说一声,连草料都不要你们的!你才知道老娘的厉害!”
王小四被叫破了心思,脸一阵红一阵白,分辩道:“你没破开,怎么知道有毒没毒。”
侯玉凤翻个白眼:“你觉着没毒,拿回去给你自己亲娘吃去!走走走走,我忙中午饭呢!你少添乱。”
王小四知道今日是没指望了,探头看了眼锅里实实在在散发着肉香的米饭,咽了口口水。他好久没有吃到干饭了,稀粥吃的直发虚。舔了舔嘴唇道:“侯大姐,你们还收人不?”
侯玉凤道指了指不远处武场内的器械道:“收,去闯关。闯过了补进战兵营。”
王小四瞥了眼三两下翻过木板的战兵干笑:“你们后勤要人不?”
侯玉凤斜晲了他一眼,笑道:“饿了?”
王小四猛点头。
侯玉凤道:“出门,左转,找到后勤部办公室,问陆知事在不在。养兔子的人手不够,正在招人。试用期半年,半年后转正……”
王小四忙打断道:“试用期是什么?”
侯玉凤道:“试用期就是只管饭不领工钱的。不过我们营里铜钱不够,现都欠着。得等营长的公公送了钱来才发的出工钱。转正就是一月有一百钱,做的好了有奖金,年底评选劳动模范。不过呢,半年内得学会二百个字脱盲,不然你做的再好也不转正。正式工得五百个字,才能评选劳动模范。每天酉正开始上文化课,陆知事讲两刻钟,余下半刻钟自己练习,也可以提问。”说着得意的一挺胸脯道,“我认识一百多个字了!到年下一准有五百,可以评劳动模范,记账也不用画图了!”又指着木板上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道,“看,都是我写的。兔子的兔我还没学,才画了兔子耳朵做标记。你不知道,我们陆知事写字算账飞快……”
“侯队长——”厨房那头传来一声叫唤,“饭好了没有?他们快下工了!”
侯玉凤忙回道:“好了好了,告诉他们,今天有兔子肉。”又把王小四往外推,“自寻陆知事去,我要忙了。”
王小四闻着饭香,虽然是混了红薯玉米的杂粮饭,还是觉得好香。咽了咽口水,摸索着往办公室去了。不一时,见到了个美人,美人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他晕晕乎乎的答了,美人强调了一句:“进我们营,可是要剃头的,你愿意不愿意?”
王小四看着美人的脸,忙不迭的点头。
陆观颐:“……”
王小四傻笑。
金属敲击的铃声响起,到了吃中饭的点了。陆观颐还有一堆事,看着王小四不似奸猾之人,爽快道:“你可以先试用。”说着递了块小竹片给他道,“临时饭票,去吃饭吧。吃了饭找王洪报道,他会带你剃头洗澡换衣裳领铺盖。”
听到能吃饭,王小四的傻笑更深了。接了竹片,美人也不看了,飞奔往厨房去。厨房前排着长长的队,他手足无措的坠在最后头。突然一个人道:“新来的?”
“嗯。我以前是卖鸠鸡麻雀的。”
那人道:“你等等。”
王小四立在原地,就见方才那人拿了副碗筷过来塞到他手里,笑道:“我叫杨文石,战兵营的。你下次来记得带碗。”
“好,多谢军爷。”
杨文石笑了笑:“你叫我杨文石或者杨队长就可以了。到你了,去吧。”
王小四赶紧把碗递给打饭的,看着那人用个大勺,舀了满满一勺放在碗里。那重量坠的王小四差点没接着。拿起筷子,顾不得滚烫,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一口气吃完,久违的饱腹感让他生出了浓郁的满足之情。
突然眼睛一酸,眼泪扑扑的掉。要是天天能吃饱饭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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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吐血
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树木遮天蔽日。茂密的山林滋养着数不清的动物。来不及被豺狼虎豹吃掉的动物的尸体,腐烂成了瘴气,在密不透风的森林里,挥之不去。
梅雨季节的森林格外潮湿,去岁秋天落下的叶子软烂成泥。枝丫乱窜的树枝、数不清的毒虫,都时时刻刻威胁着动物的生命。
奔跑中的田威不小心踩到一团烂泥,脚底一滑,在落地的瞬间全身蜷缩,双手护住头部,滚下了坡。巨大的动静惊的鸟雀纷纷飞离树梢,在天空盘旋乱叫。一朵丛树菇砸在头上,把田威惊出了一身冷汗。待看清是食物,顾不得脏,把衣服掀开,胡乱在内侧把明显的泥土擦掉,狼吞虎咽的吃进嘴里。他已经在丛林里跑了两天两夜,饥饿刺激着胃。身边有一丛乱竹,扒拉两下,拔.出了几根春笋。此时的春笋有些过季,田威飞快的用手指卷着笋衣,粗糙厚重的大手堪比管平波设计的机械,瞬间剥出了白白的竹笋。一口气把几根笋吃完,无力的靠在潮湿的泥土上喘息。
忽听几声狗叫,田威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继续奔逃。犬吠越来越近,田威却发现自己的腿受了伤,恐怕跑不过那条大黄狗。左右看看,只得忍着剧痛,窜上了一颗不知名的树。
视线里出现了黄狗的身影,紧接着后面跟上了三个气喘吁吁的汉子。田威恨的咬牙切齿,都是一个村的,何必赶尽杀绝?脚踝传来阵阵痛楚,田斌的后背渗出了冷汗。而此时,黄狗赶到了树下,对着树梢狂吠。
“找到了!”不远处一声大喊,几个人摆动着臃肿的身体,往这边跑来。
田威心头火起,掏出怀中最后一枚暗器,猛的向人飞去。
“啊!”一人痛苦的捂着肚子倒地。另两个人却不顾同伴,继续向前。黄狗在树下绕着圈,呲牙咧嘴。
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姚麻子也跟黄狗似的,露出一口白牙,断断续续的道:“田威!你跑不掉了!”
田威怒骂:“我挖你家祖坟了?三个人带一条狗,没日没夜的追!”
姚麻子喘息着道:“谁让你没学好,做土匪!你做土匪,杀人吃肉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
“我嬲你娘!”田威怒道,“去年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着求我借钱!看在同村的份上,我利钱都没要。哪里知道救活了你个忘八。没有我借你的钱,你拿什么交租子?早特么饿死了!现你拿着我给的命追杀我!我操.你姚家十八代祖宗!”
方才肚子中了暗器,名唤姚江沙的竟爬了起来,跟到了树下,劝道:“田威,你乖乖的下来,只怕少遭些罪!你跑不掉了,我们三个人,你一个人。我们能找吃的,你不能。你在树上挂着,饿也饿死了!”
“我呸!”田威道,“我饿死也不便宜你们三个王八蛋!管老虎不要尸首,你有本事上树来啊!”
姚江沙冷笑:“谁说她不要尸首?只要有十个人加三个寨主指认,一样能换盐。十里八乡,哪个不认得你这位惯常干绑票营生的田威?就算管老虎不认!姚青山也认!你绑过他儿子,正好趁此机会杀绝了你,好替他儿子报仇!”
田威指着姚江沙的鼻子骂道:“好!好!好!跟我一同吃酒骂姚青山黑心的,为了点子盐,翻脸就不认人了!算我田威瞎了眼,才认得你们这群猪嬲的!”说毕,纵身一跃,从树上往山坡跳去!
姚江沙急的跳起:“大黄!快追!”
落地的撞击,加重了脚伤,田威忍不住惨叫出声。想翻身往下滚,却被草丛挡住,动弹不得。黄狗利落的扑来,对准田威的手狠狠一咬,撕下了一块肉,大口的吞了!待再要咬,姚麻子忙喝止:“别咬了!死了不值钱!”
黄狗不情不愿的呜咽了两声,姚麻子追上来,揉揉黄狗的头道:“别急,我们把他抓去老虎营,问他们讨兔子骨头吃。”说着从腰间掏出绳子,把动弹不得的田威绑了。打好死结,姚麻子似用尽了全身力气,瘫在地上,疲倦的呼吸着。
姚江沙二人也磨蹭着过来,摸出水壶,撒的不剩多少,三人分着喝了。姚江沙的血流了不少,人更显虚弱。姚麻子无法,艰难的在四周搜寻。这是一片向阳的山坡,难得的是没有多少树。姚麻子爬了没多久,就找到了一片荠菜。四月底的荠菜老的只剩纤维,饿了许久的姚麻子哪里会挑剔,从腰上抽出一把小刀,割了好几把,丢给了姚江沙二人一份,自己大口的撕咬起来。老荠菜又涩又苦,用汁液哄了哄肚子,姚江沙又拔竹笋,还运气很好的找到了一小片山蕨。掐了掐,竟是很嫩。喜不自禁的拖了外套,卷了一兜回到同伴处,三人狼吞虎咽的吃完。又歇了一阵,姚麻子道:“走,领赏去!老虎营厚道着呢!凡抓了土匪的,有一顿饱饭。他们的饭放了肉汤,香的了不得!”
一言说的在场几人都直咽口水,田威的肚子更是配合的咕咕叫。姚麻子起身,拉起绳索,又让其余两人都拿出绳子再绑上几圈。三个人就把田威似货物一般,往山下拖。幸而才下了雨,土壤黏腻潮湿,起了相当的润滑作用,否则田威拖也叫他们拖死了。即便如此,田威也被拖去了大半条命,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到了大路上,三人累出了一身汗。几个农民打扮的人见他们绑着个活人,立刻赶上来道:“哥几个抓到了土匪?”
姚麻子喝骂道:“没你们的事!滚!”
那几个人讨好的道:“离老虎营还远着呢,不如我们帮你弄过去,盐分我们二成便好。”
姚麻子实在没力了,想了想道:“一成。”
“一成太少了吧?”
姚麻子冷笑:“嫌少就滚。”
就有一个牵着驴的人冲了过来,一叠声的道:“我要!我要!我有驴!一成盐,成交!”
先发现姚麻子的人气个倒仰,骂那牵驴的:“你懂不懂规矩啊?”
牵驴的凭空白捡了个便宜,哪里肯轻易放过。噌的抽出腰刀,指着那人道:“来,跟你老子说说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