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的计划便是如此,到一个地方,皆要选入一些当地人,利用其关系把老虎营的好处与理念往当地扩散,但又不能全用当地人。文明尚且容易被同化,何况小小军营。因此就要控制当地人的规模,至少在初期阶段,须得让他们更弱势些,接受了老虎营的规则后,再如盐井一般,慢慢增添人手。
所以为何说时势造英雄?便是管平波的确有才,不是乱世,人人丰衣足食,谁愿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非得到了没饭吃的时节,走投无路了,杀人越货的土匪都做得,何况遵守老虎营奇怪的规矩。再苛刻,人家给饭吃不是?
难得有拉练的机会,管平波选择的是急行军。盘山路不好走,众人都屏息凝神,生怕踩着石头崴脚丢人。三个半时辰的路程,中间没有休息,一口气走到了地头。
远远看着云寨的城门,李修杰稍稍有些激动。当日狼狈逃窜,今日强势回归,心中总有些得意之情。心情更复杂的是孟阳秋,生于斯长于斯的他,那夜被逼入山林,以为回家无望,哪知不到一年,他又回到了此地,然百户所已易主,经过修缮后,也再不似以往的模样。按陈朝的规矩,孟志勇身死,该由他补百户,继承百户所。可此刻,虽难免有些想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挑战管平波之权威,不过暗自叹息一句罢了。
百多人的动静不小,惊动了云寨城内的百姓。看着高高竖起的虎旗,皆知是老虎营出行。往日见过管平波的人,交头接耳的谈论着前县令家的姨奶奶,说什么的都有。胆子大的还凑近前看,果见队列中有人抱着奶娃娃,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与土匪结下血海深仇的她,居然真敢亲自回云寨!云寨尚有本地人担任的吏员,其亲戚见了老虎营之威势,拔腿就往城内跑,同自家亲戚报信去了。
老虎营的人目不斜视,全不理论百姓的行动,闷头往前走。编制大调整后,管平波成立了侦查队,此时谓之“夜不收”。按理皆由精锐中的精锐担任,但草台班子初立,不可强求,只择伶俐的入编制,慢慢培养。行至百户所门前,就有夜不收前来回禀。管平波随之踏入百户所最高处观测,见无可疑状况,便命:“立中军旗!”
旗手升起黄旗,喇叭响起。一旗队二旗队接号,依次进入百户所。营定、金鸣、喇叭止。夜不收于高台上瞭望无事,将旗三磨三捲,而后两队报数,后勤人员报数。三个半时辰倒没有掉队的,夜不收们轻轻松口气,若有人跟不上,还得他们去寻。此时人数不多,清点一回,各寻了住所,便落旗吹打,关闭大门。日后人员多了,少不得还须夜不收再出去探上一回,确保周遭没了危险,回报于中军账内,方才会闭营。
行军流程看似繁琐,实则若训练有素,便十分利落。管平波进屋不久,院中飘起了饭香。吃饭洗漱毕,看天色不早,安排了巡夜人员,各自安歇不提。老虎营的旗帜在晚霞中随风飘动,在马蹄溪河滩堆场看守木材的伙计,见了管老虎的旗号大大松了口气。而云寨大地主杨再林却是心中一突,占了百户所的管老虎,会一并收回百户所的土地么?
次日一早,各旗队按旧例出操。空了一小半的盐井,众人都有些不惯。尤其是谭元洲,盐井与百户所相去不远,却不能日日得见了。此回阿颜朵跟着管平波去了云寨,李乐安倒是留在了盐井,跟随谭元洲学习拳脚。从未与阿颜朵分开过的他臭着张脸,不明白为什么他非得跟着谭元洲,跟管平波不是一样的么?然而阿颜朵喝令他留下,也只得留下了。
谭元洲看着不情不愿来请教自己习武的李乐安,不由哂笑。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年幼的他父母双亡后,便被窦家收养,跟着窦家的船在洞庭游荡。无父无母的孤儿,窦家养了不少。有大的有小的,少不得有些恃强凌弱的故事。甚至说,窦家愿意看到这样的故事。养蛊一般,由着他们挣扎。挣的过的做水手做打行,挣不过的,自然再没见过。
为了往上爬,每日除了习武就是习武。大抵因那时学的便是野路子,没打好基础,才频频落败于管平波。也不知那厮到底哪里学的本事。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胡乱练了二三年,终于在十三岁那年,被选拔.出来,正式拜师学艺。从此在窦家的地盘上“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混到了窦向东的身边。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城中房屋与钱财,变得唾手可得。在没遇到管平波之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在众人的奉承与窦向东的看重中,时常因此洋洋得意。
此刻教着一团孩子气的李乐安,才发觉自己以前好像挺惨的。窦家的打手,没有身份。他属于被隐匿了户籍的人。豪强多半如此,朝廷不许他们蓄养奴婢,他们有的是手段应对。所以钱财房屋,是他的,又不是他的。
未时初刻,下了学的几个孩子,傻愣愣的在周围看着同学李乐安习武。盐井中孩子不多,羊头寨留下的三个孩子之外,是姚麻子的两个女儿并年岁最大的李乐安。这一群孩子,完全不用做活,没有倾轧、没有无休止的彼此掠夺、没有刻意少了一份的饭食,每天的任务除了文武学习,便是玩耍。简直舒服的令人嫉妒。也是这群孩子,让谭元洲深刻的明白了管平波与窦向东的区别——老虎营的每一个人,都是人,而非奴隶。
从一开始,管平波走的就是与窦向东完全不同的路。想明白后,谭元洲不由生出几分担忧。窦向东之谨慎,令人叹服。整个洞庭流域,不知不觉已是他的天下。他就是官衙,过往船只都得向他纳贡。窦家远远不止表面露出的那一点点实力。
管平波作为后起之秀,发展的有些迟了。谭元洲不自觉的望向云寨的方向。小小的盐井、小小的石竹,真的能成为你的基石么?在窦向东的笼罩下,你真的能挣出一番天地么?万一,在争执中落败,你还会坚持风骨么?
李乐安拳风袭来,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一个侧摔,轻巧的把人掀翻在地。
谭元洲毫不留情的喝道:“再来!”
李乐安从地上爬起,继续攻击,再次被放倒。谭元洲一面应对着李乐安;一面想,后发未必不可制人,他能做的,唯有竭力夯实基础,为将来争得一席之地。
不仅仅因为喜欢管平波,而是自由的滋味,尝过了便再也不想回到过去,做那个被人假意奉承的奴才了。
=====
第134章新立
认识了近两年,不得不说谭元洲已成为整个窦家最了解管平波的人。所以他分析的没错,管平波在大局上,比窦向东宽厚的多。最起码,管平波绝不会用窦向东的方式收养孤儿。固然有很好的效率,亦能意外的救活不少人,但弊端十分明显——当孩子们长大后,若有别的路子,很轻易便会背叛。既成长的过程中从无道德,道德也不会成为他们的约束。谭元洲心中的天平倒向管平波,是一点心理包袱都没有。当然,无论怎么养育,总会有白眼狼。但那与谭元洲是不同的,因为白眼狼对谁都无情,谭元洲却十足有情。从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谭元洲值得收买,而白眼狼不过是一次性筷子,即用即丢。虽然管平波并没有刻意收买过哪一个,她只是选择了最容易安定人心的方式,将其变成自己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的抚慰着身边的人。
故地重游,管平波没多少感慨。登上百户所的城墙,巡游了一遍。看着箭楼里已损坏的踏张弩,依旧觉得可惜。踏张弩不是可随身携带的小弩,小弩射程二十步都够呛,平时看家护院还行,上了战场远不如弓箭好使。但踏张弩不一样,此种弩是用脚踩上弦的,射程远、力量大,是很好的防守武器。管平波摆弄着残骸,脑子里打着草图,思考着能不能修好。
李德元死后,百户所成了一座空城。但凡没了人住,房屋损坏的就特别快。一则是无人维护,二则是左近的老百姓会来搬东西。值点钱的铁器砖瓦、乃至锅碗瓢盆都被拆走,便是李德元留在库里的武器,也只余碎片。除了开国的祖宗们留下的堡垒,一切都需他们重建。
走出箭楼,站在墙头往外看,一股溪流沿着梯田向下,汇入马蹄溪。梯田里的农民弯腰插着晚稻的秧苗。水田往上,则是层层叠叠的菜地与玉米地,照例有农民在劳作。这里原先是百户所的地,百户所覆灭,土地该由朝廷收回,或是重新由地方官分配给无业农民。很显然这片肥沃的土地早已被人侵占。胆敢如此明目张胆下手的,不用说,自是周围几个大地主,方有此实力。
开国初年,石竹地广人稀,朝廷大笔一挥,圈了一千亩地分给了百户所,尽数是水田。不算山坡上的玉米红薯,只按照此时上田的亩产,千亩良田的粮食产量一年可达十五万斤之巨。很难想象,当时管平波居然能用不足两万斤的粮食打动百户所。但如魔幻一般的故事,就这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没有别的理由,无非是百户所自己放弃了地盘。而放弃地盘的缘由,不仅仅因为百户所怂,还有文官天然对武官的压制,在文官与当地豪强勾结的时候,百户所便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任由人揉圆捏扁。
管平波不由想起了她前世学的历史,袁崇焕为何要杀自带干粮抵御女真的毛文龙,后世怎生都吵不出个答案。管平波却是想的不寒而栗,都是朝廷命官,就算袁崇焕是毛文龙的上司,这么胡乱的处以极刑,朝廷竟还能让他安安生生的继续做官。对上文官,武将到底孱弱卑微到了什么地步?主人家哪怕打死一个奴才,从法律上来讲也是要受到严惩的。如此朝廷,无怪乎东江一系投了女真。奴才与狗之间,到底,奴才的确是高贵那么一丝丝的。
想到此处,管平波望向了西边。华夏从古至今都受到了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此生没有女真,却有姜戎。他们会趁火打劫么?
巡视完毕,走下城墙。管平波回到主屋,唤来了孟阳秋道:“按制,孟百户以及其子孙皆亡,该由你袭百户。这一大片土地,该归你管才是。”
孟阳秋忙道不敢,十分推却的道:“营长一并管着便好。”几个月以来,孟阳秋彻底见识了管平波的彪悍。他擅梨花枪,因此做了老虎营的教官,待遇直与管平波看齐。但令他惊愕的是,管平波居然能把梨花枪的动作拆分,砍掉她认为花里胡哨的部分,并用所谓科学的方法解说分析,立刻就训出无数梨花枪兵来。他的价值登时打了折扣。至今虽还被人尊称一句孟师父,但已算不得老虎营内的要紧人物了。
回到百户所,难免想起往事。要说孟阳秋对管平波一丝怨念也无,那是扯谎。但若要较真,心里清楚的明白,以百户所的模样,被吞并是早晚的事。如今李玉珍战死,先百户所的人只剩他与陈大义和王小狼。王小狼年纪小,混不懂事,傻乎乎的融入了老虎营,大米饭兔子肉把他喂的彻底忘记了百户所。孟阳秋和陈大义私下里凑在一处说话,也只得认命。此刻百户所里外都是老虎营的人,他们哥几个亦算老虎营所救,再谈田地归属,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可惜孟阳秋太不了解管平波。她提出田产,根本不是为了客套,更不是为了归还,而是道:“我喜欢先礼后兵。田地既不是旁人的,自当要回来。你是孟家人,且先去寻了本地地主谈上一谈。倘或他肯归还,今年的收成我也不好意思强抢他们的。但他们若耍无赖,就休怪我动粗抢回来。你自幼在此地长大,想来那些地主你都认得,便派你与陈大义一同去传个话吧。”
孟阳秋:“……”
管平波笑笑:“有了水田,我们吃饭又多了一层保障。再好生种些豆子,养几十头猪,咱们也过大地主家那般有盐有肉的好日子!”
孟阳秋还能说什么?领命而去。待他出门,立在一边旁听的韦高义与潘志文都道:“吃下去的肥肉,再没有肯吐出来的,孟师父去也白去。”
管平波没接茬,先令韦高义请来陆观颐,四人落座后,扫视一圈,道:“休说啃下石竹,便是只有百户所的地,加上盐井所产,我们就能轻易养千把号人。石竹全境,何止几十个一千亩?只消有人来投,石竹可养万人的军队。当然,我们不能这般穷兵黩武,暂时也犯不着养那么多人。但人员增加到三五千,是十分容易的事。你们几个,并留守盐井的人员,将来带的人越来越多,需要的眼界便相应提高。我为此事反复想过,决定从今日起,中军成立镇抚司,由陆观颐担任总镇抚官,稽查队并入镇抚部,主要负责思想工作与日常生活;同时成立参谋部,部长由谭元洲担任,现阶段主要是制定作战计划、人员调动与后勤管理。四大旗队长皆为参谋部成员。”
韦高义与潘志文傻傻的点头,管平波严肃的道:“参谋部,用你们熟悉的话来讲,就是幕僚、是谋臣,关乎整个老虎营的生死存亡。因此,日后遇事须得多看、多想、多做计划。再忙再累,文化课也不能丢开不管。你不认得字,如何写的出计划书?我在你们跟前,自可口头陈述,但此刻潘志文想做个计划,他能轻易离开驻地么?将来,我们必定是聚少离多的。”
一句话说的几人有些感触,远离巴州在他乡挣命、艰难存活至今,彼此的感情比家中同胞还要深厚。才来不到两日,韦高义与潘志文就极想念石茂勋等人。此刻听到管平波的话,没来由的想起了死去的兄弟,更添伤感。
管平波又道:“说完参谋部,再说镇抚司。镇抚之职与参谋一样,由来已久。本朝做为锦衣卫的机构,在百官心中可谓闻风丧胆。我们不理会那个,只取镇抚二字最初的含义,即镇守与安抚。我的想法,则更重一个‘抚’字。就如许多战兵不明白为何明明有饭吃了,他们还要种田。我们就得告诉他知道其间的道理。战兵们违反军纪要挨打挨罚,有时候道理好懂,便无需多说,有时候道理不那么好懂,事后必得反复叨念。思想工作是军队的重中之重,做不好思想工作,战兵则无凝聚力;没有凝聚力,则无战斗力。十分要紧,观颐切记重视起来。”
陆观颐未曾想管平波彻底把这一块放给她,成立老虎营后,她虽管了许多琐事,大事却多有管平波与谭元洲拍板。可再一想,谭元洲现留守盐井,管平波不可能事事操劳,韦高义、潘志文又年岁小些,她是不担也得担。想通后,利落的答应了声:“是!”
管平波点点头,转回韦高义最初的问题:“你方才问我,何必先礼后兵。以下的话,你们记在心里,不可外传。”
三人皆是一凛。
管平波肃容道:“百户所的地,不是今日才丢。我们来石竹以前,他们就穷的几乎讨米。千亩良田,至少易主几十年。孟阳秋去要田,不过白跑一趟。但他必须去要。因为任何时候,挑起争端,都需要有个理由。就如讹诈,我须得先挨你一下,装作被你碰倒,方好叫嚷,而不能甚都不做,直接明抢。”
韦高义抽抽嘴角:“明明是要回应得的,营长怎地就能拿讹诈举例子。”
陆观颐轻笑出声:“你说的话便是营长的回答了。”
“哈?”韦高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回答?”
管平波亦笑道:“给你一刻钟,想明白了今晚跟我吃饭,想不明白么——”管平波拖着长音道,“绕云寨城五圈。”说毕,毫不留情的道,“计时开始!”
看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