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孙张
草莽出身的人, 多半有股子狠劲。即使自己落了下风,也想着打死一个不亏打死两个够本。马蜂原先就不如谭元洲, 如今更奈何不得他。却是一个鲤鱼打挺,试图豁出命来,至少弄残人一条胳膊腿。
就在此时,忽听到管平波的笑声:“马蜂,你作什么呢?他乡遇故知, 不是人生四大喜么?”
听得此话, 马蜂登时歇了心思, 他一个打两个,一丝胜算都无。果真弄伤了谭元洲, 只怕不得好死。再抬头看二人还带着护卫, 更蔫儿了。有气没力的道:“奶奶好快的手脚。”
管平波笑呵呵的道:“你来了飞水,怎地不寻上门来?生分了不是?老太爷可好?”
马蜂道:“还没气死。”
管平波噗嗤笑道:“这又怎么说?叫我猜上一猜?是大哥犯糊涂了,还是我那汉子又犯蠢了?”
马蜂:“……”
谭元洲忍笑忍的肩膀直抖。他往日听到管平波提窦宏朗,腹中就好比灌了一缸子十年老陈醋, 那叫一个翻江倒海。相处越久,才越知管平波那混不要脸的滚刀肉性子。听她的话头, 好似与窦宏朗一辈子恩爱夫妻, 比练竹待窦宏朗还来的亲热;观她的行事, 又是另一番心黑手狠, 坑起窦宏朗来手起刀落, 一个噔儿都不打。真不知她如何练就的一副面上亲甜, 实则翻脸无情的本事。
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马蜂暂不想死,只得干笑着扯谎道:“我一进飞水,风平浪静,哪里像打过仗的模样。还当奶奶有别的计谋,不曾打过来。怕刘大户难对付,故才装作货郎,打探打探消息。”说着,又故意问道,“奶奶也是这般想?”
管平波心如明镜,面上却不揭破,轻巧的架了个梯子道:“梅州风俗与我们巴州大不相同,是有些难对付。可是老太爷派你来的?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我正忙的脚打后脑勺,又不熟水路,来不及去同他报喜。正好,你若是带了人,替我跑趟腿吧。”
马蜂再次:“……”
谭元洲笑着搭上马蜂的肩道:“找到自己人了,就休独自山林行走。我们才打下县城与矿山,保不齐路上就有打劫的。便是没有歹人,也容易遇着野兽。有事喊兄弟一声,能办的绝不含糊!”
马蜂还能说什么?只得乖乖的跟着管平波一行下山。行了二百来步,终是忍不住问道:“梅山蛮极难对付,奶奶是怎生打下来的?”
管平波轻描淡写的道:“他们饿的眼睛发绿,我扔了好几十包油渣,他们就乱了手脚,再用肉糍粑绊住他们,我们的人一径杀进去,也就得手了。”
马蜂瞪大眼,还能这样打仗啊!?
管平波绷不住笑了,要不后世的人怎么老爱说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呢?这一招流氓打法,战争史必学!
两日功夫把窦家两月没法子的事利落干了,马蜂着实服气。见管平波面上热络,索性放开问道:“矿山开工了么?”
管平波笑笑说:“开了,我不懂挖矿,又不懂本地方言,正愁没人使,你倒撞了上来。”
马蜂摸不准管平波的态度,越发觉得她心机深沉。未免自己露陷,十分谨慎。双方彼此防备,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不相干的闲话。一行人好容易走到城内,天已是擦黑。彼时的百姓舍不得点灯,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这般时候,差不多的人家都吃完了晚饭,在廊下街头歇一阵子,就要吹灯睡觉。故此时城中该渐渐安静才是,却是嘈杂声远远传来,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辨了好一番声音的方向,管平波皱了皱眉,二话不说带着人就往被他们当临时住所的刘大户家急行而去。到巷子口,果见乌央乌央的壮汉里三层外三层围的严严实实。一个个拿着镰刀锄头,对着里头,叫骂不绝。还有好些壮硕的女人助阵。
管平波的第一反应竟是,不愧是产铁的地界,居然个个都有铁农具!若是能普及开来,粮食产量只怕要翻番!
谭元洲知道马蜂最熟飞水,扭头问道:“怎么回事?”
马蜂在巷口听了一阵,才道:“宗族闹事。在喊叫你们交出甚张四妹,他们要正家法。”
管平波听着冷笑:“张家人?”
马蜂道:“那便不知了。”
李修杰满头雾水:“营长,里头的兄弟们怎地没有动静?没出事吧?”
里头的韦高义与石茂勋正抓狂呢!面对一群农民,不知该不该开门迎敌。这要是冲出去了,就难免有死伤。果真两边对上,外头少说得死十几二十个人。老虎营的教育里,最重百姓。是以留守的两位长官全不知如何应对,连李玉娇都没了主意。
张四妹听得外头的叫骂,吓的脸色发白、浑身发颤。孙张两家,数代比邻而居,最是亲厚,故她才嫁给了孙梁胜为妻。此时两族人并做一处,二三百精壮汉子堵了门,如何是好?她自是不想死的,何况叫族人抓了回去,且不知要怎生受辱。想到此处,她悄悄拿了把剪子藏在了衣裳里,果真不幸落入那般田地,爽快结果了自己,省的遭罪。
天色越来越暗,孙张两家骂声震天。见老虎营只管缩在院里,越发壮了声势,哐哐的砸起门来!韦高义立刻喊:“集合!”
本就等在院中的战兵迅速排好队列,韦高义一连串的命令脱口而出:“一局一二旗队守前门,三四旗队守后门!”
“三局一二旗队上箭楼,三旗队待命!”
“辎重队灌好水缸、备好锅碗瓢盆,准备随时灭火。”
顿了顿,又道:“李队长!”
李玉娇清脆的应了声:“到!”
韦高义看向李玉娇:“督战拜托你了!”
李玉娇点点头。老虎营全营进入戒备。
满脑子经典战役的管平波从来不敢轻敌,训练战兵时,张嘴不是“未算胜先算败”便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故韦高义即便明知道外头仅仅是些农民,在鸳鸯阵前不堪一击,也没有丝毫大意。何况但凡雄师,无不是尸山血海中杀出。孙张两家真敢冲进门,韦高义正好拿来练了兵!
一群人凑在一起,最容易丧失理智。本是因自家亲族莫名被杀,怕在县里抬不起头,遭人欺辱,遂来示威。然两家子血气方刚的青年凑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情绪节节攀升。老虎营一日内把城内地主打个翘死的事全丢在了脑后头,满心想的是打赢了宅子内的人,不独可以在四里八乡抖威风,争水的时候无人敢惹;更要紧的是刘大户家宅巨富,一张架子床就值几十上百两,顺手牵些汝窑瓶子青花碟子回去,就是一注财;还有那联想力丰富的,想起城中花魁的绝色风情,好悬没喷出鼻血来。待有人哐当一砸门,青壮们登时热血沸腾,一个个化作了青天,要把那胆敢逆纲常的贱妇拖出来活活打死,才叫正了一地的风俗!
飞水话本就奇吵无比,一群人哇啦哇啦的叫骂,马蜂听的脑仁儿疼。听他们嘴里骂着张四妹告死夫家,非弄出来当众滚了钉板再活活打死,可马蜂与宗族打老了交道的人,怎生不知他们盯的乃孙举人家的绝户财。不然他们何以打群架,还带着孙梁胜与张四妹的独生儿子,名唤孙隆仁的顶在前头?那孙隆仁才十二岁的半大小子,看着亲爷爷亲爹惨死,又被族人一顿哄,把亲娘恨了个死。
最后一丝余晖散尽,院内点起了火把,一个个弓.弩手上了箭楼,蓄势待发。双方语言不通,韦高义派出的人喊了半日话,对方也听不懂。倒是站在树上的管平波见韦高义调度得当,有心锻炼他,故意不出声,静静的看着。
周遭几棵树上挂满了看热闹的闲汉,对着巷道指指点点。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孙隆仁站在最前头,那张四妹被抓出来时,他真能手刃亲娘?”
另一人嗤笑道:“他亲娘差点勒死他,也算有冤报冤了。”
“哪有同自家亲娘讲冤仇的?他们读书人家,不是最讲孝道么?”
“读书人还讲大义灭亲呢!横竖我是一世都闹不明白他们的道道,且瞧热闹吧。”
刘大户家的门再是结实,毕竟不是城门。外头那多汉子一齐使力,终是打开了。孙张两家的人嘶吼着冲进院内,站在二楼的张四妹惊的浑身打起了摆子。双手死死握住剪刀,把眼望向窗外。
被人群裹挟进来的孙隆仁一抬头,与张四妹看了个对眼。张四妹看到儿子,怔了怔,心中恐惧顿时化作了熊熊烈火!满腹愤懑无处发泄——我怎么就生了个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