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笑道:“不着急,等我们站住了脚,只管问农民收棉花,棉纺织厂就起来了。如今战兵穿的都是麻布,到底不如棉布舒适保暖。将来慢慢的,总归都有的。”
张四妹点头道:“近来我亦仔细想过,能赚钱的营生并不多。往日在家时,也只是纺纱织布,赚点零花。有些年份棉花产量高,布价一压,气的七窍生烟,当真是含着泪卖布。我们家条件在城里算好的,更穷的更寻不着营生。”
管平波笑笑没说话,农业时代的商品只有有限的几种,小农经济下,便是能生产,销量也是问题。唯一有保障,产多少卖多少的,大抵只有丝绸与瓷器了。商品是一个系统工程,她现在是不敢想的。且先把棉麻布的成衣市场霸占了再说。
闲话了两句,张四妹开始汇报工作:“保育院又收了二十几个孩子,其中有三个男孩。没几日传了出去,就有人来打探,是城中开粮油铺子家的想抱养。我查了一回,家中条件尚可,因无生育,故想抱养,便给他们了。接着另两个男孩也被人领走。女孩子依旧无人问津,只好养着吧。”
女婴在后世的农村还不大值钱,福利院大把健康的女孩没人要,倒有大把男孩被拐走,现在才到哪儿?管平波不以为意,养上十几年长大了,放去各处小学做老师,亦是极好的人选。横竖养的起,就怕养不活,遂问:“养的山羊产奶供的上么?”
张四妹摇头:“孩子太多了,只好山羊奶伴着米糊糊。你上回使人告诉我画的统计曲线画出来了,死亡率有降低。然则不知是不是天暖的缘故。冬天那一批,着实是抱来的路上冻的狠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管平波看的挺开,笑问:“大些的孩子们呢?”
张四妹道:“康大姐她们做活勤快,只太累了,识字顾不上。连最小的袁三姐都要帮着看孩子。我看营地规划有学堂,只怕便是盖好了,也没空上学。”
管平波道:“无妨,人员充足了她们就可上学了。梁州那处,多的是无路可去的妇人,到时候一并带来看孩子便是。大些的女孩子尽可能腾出时间让他们学习,你瞧见了,如今识字的人这么少,一点都不好使。”
张四妹应了。又回报了些保育院的琐事,并替养兔场的王小四做了报告,天色渐渐黑沉,才收住话头。
被梅州折腾过,谭元洲觉得梁州怎么看怎么顺眼,连当地豪强都怂的可爱。就在飞水的营地即将完工时,谭元洲也吞下了梁州全境。高额的赋税下,地主的负担也不少,五成的地租算极厚道,但一样会把农民压死在土地上。这一土改,地主固然心生不满,但广大人民群众绝大多数时候是喜闻乐见的。轰轰烈烈的大建设在梁州的角角落落遍地开花。一个个带着围墙的邬堡成形,有效的抵御着野猪对田地的袭击。乱世一大奇景,便是农民没地种,荒地没人种。围墙一圈,又得了开荒五年不用缴纳任何地租的承诺,梁州的失业农民渐渐聚拢在了村子里。
华夏的子民,对土地的感情之深,早已融入了骨髓。但凡有地可种,多数就在土地上耕耘到死了。石竹土改的最早,隔壁几县早眼热不行。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就是有一块可以耕耘的土地。没有产权,却有一口气十年的契约;三成的地租,比自耕农上缴朝廷的还少。几乎相当于自己的地。如此诱惑下,各大匪寨里,小喽啰一个个的跑路,悄悄的下山,装作流民,被统计进了村寨,重新拥有了户籍与土地。梁州的匪患在战兵与分田的双重打击下,很快销声匿迹。梁州这块地,至此时,方算吞下了。
巴州,君山岛上,窦家的各个院落,都在糊新的纱窗。窦家用的纱轻薄透亮,就不似苎麻的结实。家中老鼠多,养了几只猫儿,不定哪天一爪子,纱窗就坏了。再有雨打一打,日晒一晒,总归三两个月就要换上一回。练竹看着人换纱窗,顺手从箱子里翻出几匹蜀地的单丝罗放在一旁,又点了二百银子,叫送去打全套的金项圈金手镯回来。这些都是给甘临预备的。
管平波提出的兼祧之法,于练竹而言无异于再造之恩。想着窦向东回来之前,她母亲看她的眼色,生生打了个寒颤。她一生无儿无女,窦怀望原先就同她不亲,如今更是从“儿子”变成了隔房的“侄子”,更不相干。虽窦宏朗待她如旧,她总得为将来打算。管平波不难相处,因她的一句话,练竹都不消搬出正屋,只把东间翻新过一回,待到将来管平波回家时来住。可当家的换了人,该做的表态须得做。练竹就把主意打到了甘临身上,按着季节,月月有新东西送往石竹。甘临还小,不过做给管平波看罢了。
丫头们来回穿梭,谁都不敢怠慢送去石竹的东西。贝壳即将临盆,左右都不得劲,问练竹讨了个差事,往肖金桃处领那西洋来的花露水。当家太太换了人,却因管平波常年在外,底下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二房的内务还在练竹手中——便是想交,管平波也未必稀罕的接。一路上与相熟的人打着招呼,一径走到了肖金桃的正院。
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头顶,照的人眼晕。正院的大小丫头仆妇,都在廊下打盹。贝壳走到院内,一个仆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三两步到跟前,低声道:“老太太睡了,姑娘晚些再来吧。”
贝壳奇道:“老太太从来不睡午觉,今日怎地睡着?可是身上不爽快?”
仆妇笑道:“并没什么不爽快,昨夜睡的不香,略歪一会子。”
贝壳无法,只得退出门外。没走两步,就叫晒的头晕。怕中暑,忙走到树下避一避。却是临产的孕妇多被胎儿压着膀胱,一时有些尿急。看看左右,正院离的最近,又往回折,欲借个厕所方便。才到门口,就听里头细细碎碎的说话,似提到了她的名字,不由站住,侧着耳朵听。
说话的人声音压的很低,贝壳听不真切,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听那人道:“算算日子,就这个月了吧?”
另一人道:“夏天生好,虽坐月子热,孩子容易养活。贝壳是个有福的,二房盼儿子,眼都盼绿了。现又挑了两房,缺儿子缺的发慌哩。你说贝壳这一胎,是算咱们家的,还是算那一家子的。”
“当然算咱么家的了。”那人的声音带了些惊奇,音量稍稍提高了些,“你不知道?老太爷说了,她生的若是儿子,当下就要抱去飞水,给二太太养哩!”
听得此话,好似凭空一个焦雷,把贝壳的脑子都炸裂了!她双手扶住墙,呼吸急促,却觉着喘不过气来。沿着墙滑下,手扶在了肚子上,眼泪喷薄而出。为什么?为什么?胡三娘生了窦怀望,不也没抱给练竹么?为什么她的就要送去飞水?几百里水路,在飞水养上几年,还能记得她个亲娘么?
想到此处,头晕目眩的贝壳一个激灵。她不能认命!孩子是她怀的,是她生的,凭什么给人?你管老虎有本事,就自己生去!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攥紧了衣裙,踉跄着往院中寻窦宏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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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恫吓
窦宏朗看着跪在他脚底的贝壳,面无表情。窦家与管平波几度分分合合,皆因双方没有真正的利益相关过。扶正管平波与送给她一个儿子,是窦向东去飞水时就议定的计谋。不张扬,全因不欲刺激孕妇,更不知贝壳怀的是男是女。管平波的性子他十分清楚,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空口白牙的正房位置,她看的恐怕还没有窦家给的物资重。婚姻不过是场交易,嫁进家门二十载的练竹,说休也就休了。练竹也曾与他哭诉过,落得今日下场,全因没有子嗣。然则光武帝刘秀的元配阴丽华,他心心念念追求过的豪门之女,又没生儿子么?
经历使人成长,窦宏朗被局势裹挟着忽上忽下。从石竹归来后,纵然不甘窦向东大力扶植窦元福,却是再找不到出路;肖金桃亦彻底失去了手中权力,乃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母子两个都心灰意冷。窦元福骤然的宽容,不知是真是假。但窦家总算维持住了表面的和平。
可造化就是如此弄人。赵猛冷不丁的看上管平波,逼的窦家不得不作出应对。随着管平波的扶正,窦家又一次暗潮涌动。窦宏朗母子没有任何动作,但底下就已人心散乱。窦宏朗曾在圈外,只关心风花雪月,从不考虑其它,故看不懂家中角力。被推入漩涡中,当局者迷,眼花缭乱,更看不清方向。待他为了家族,放弃与管平波联盟,退出石竹飞奔回家报信后,终于知道何谓旁观者清。
练竹被休弃时的绝望,死里逃生时的狂喜,几个月来对甘临小心翼翼的奉承与讨好,似一把钝刀,把他片的血肉横飞。每一刀都清晰的告诉他无用之人的下场。贝壳的哭泣声声入耳,又一次提醒了他。时至今日,窦向东到了恨不能诛杀管平波的地步,却还是牺牲了贝壳,拿着贝壳的骨血做交易的筹码。并非管平波多强,多值得窦家讨好,仅仅因为贝壳之于窦家,太微不足道。
贝壳扯着窦宏朗的裤子,越哭越委屈。窦宏朗子息单薄,一屋子女人,哪个都难成胎。贝壳实作不来送走一个再怀一个的美梦!胡三娘管平波,不都是生了孩子后,再无动静了么?她腹中的胎儿,很有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窦宏朗轻轻叹口气道:“庶子给嫡母养育,理所当然。你虽年纪小,也应听老人们讲过,你三老爷到底是谁屋里长大的。天下正经人家,就没有小老婆带孩子的理。”
贝壳听得此言,哭的差点背过气去:“老爷还骗我,若打算拿他当个庶子,何必送去飞水,又何必瞒我到今日?”分明,就想抹杀了她的存在!她至今日方知,为何她依旧只是个通房,为何没像胡三娘一样怀孕即抬做姨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个孩子,将来不会知道谁是亲娘,而无功无“育”的她更没资格做姨娘。她只能一辈子做通房,待年老色衰之日,混迹在仆妇中,没日没夜的干活。她不想!她受够了寒冬腊月里浸在冰凉的水中洗衣,受够了睁开眼想的全是满满的活计。贴身丫头永远无法好生睡个觉,而没资格做贴身丫头的仆妇,更是没有一刻安闲。何况,她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叫别人妈妈而不知她的存在?那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血,是她一辈子,唯一的指望!
窦宏朗有些不耐烦了,没好气的问道:“依你说,你想怎样?”
贝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当然想留下孩子在身边,可练竹都被休了,她又算哪一个?
窦宏朗吐出一口浊气,无甚诚意的安抚道:“你且起来,休动了胎气。我是个没多少子孙福的,焉知你怀的就是儿子?若是个女儿,只怕你巴不得往她跟前送。孩子未生,你着急未免太早了些。”
贝壳怯生生的道:“若是儿子呢?”
窦宏朗心中顿生厌烦!若管平波被人撬走,窦家不定有多大的损失。管平波连练竹都安顿妥当,犯得着同贝壳歪缠?贝壳那点女人的小心思,只差没写在脸上,无非是想效仿胡三娘,把儿子扣在身边,只认亲娘。窦向东亲自出马都险些摆不平的管老虎,会替人作嫁衣裳?然则生育凶险,这些话不好说出来刺激孕妇,只得道:“你蠢不蠢?我做夫主的,怎好对着正妻说孩子给个丫头养?她连甘临都懒得带,扔给了你大姑娘。她那脾性比我还汉子,你冲她撒个娇,她什么不肯应?”
贝壳心中大喊,她才不肯应!哪个妇人不看重儿子!然而对上窦宏朗烦躁的表情,万般言语,皆化作泪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窦宏朗被哭的脑仁疼,强行扶起贝壳,扔给了练竹。练竹早知此事,只拿话宽慰。贝壳哭个不住,引来了胡三娘。站在窗边听了一回,暗道不好!窦宏朗如今只有怀望一根独苗,便是贝壳再生儿子,长幼有序,一个丫头养的,无论如何越不过怀望。然而抱给了管平波就不一样了!听贝壳的口气,竟不是在嫡母跟前教养,而是大家伙装聋作哑,权当是管平波亲生。那她的儿子,哪里还有一席之地?悄悄退回自己屋内,不停的转着圈想法子。
至晚间,练竹一脸疲倦的把贝壳哄住,方回房休息。心里亦是对贝壳生出了百般不满。想要母凭子贵,也得看清形势!如今二房内外交困,她被迫出继仇敌家,管平波则被窦向东恨的咬牙切齿。再没个孩子把一家子串起来,将来二房何去何从?二房都没了结果,你死守着儿子又有甚用?外头穷人生的儿子多了,三五两银子一个,要多少有多少。儿子不能养老,姓窦的儿子才能!
贝壳欲要临盆,接连几日都睡的很不安稳。半夜里醒来,想着如何留住儿子,立刻就走了困。在床上翻来覆去,借着喂奶的由头是不行的,孩子小时不长记性,须得养到七八岁,才不易被人哄骗。又想起世间少爷同乳母亲过生母的亦是不少,待孩子长大,悄悄告诉他真相,母子两个心照不宣,亦是条出路。只不知道管平波肯不肯松口。一时又想,如此纠结,还不如是个女儿,虽不如儿子,到底下半生有个盼头。
睁眼到天亮,贝壳累的爬不起来。她大着个肚子,练竹原就不怎么使她,如今她是隔房的丫头,名不正言不顺的练竹更不管她了。早起没见着人,打发人来瞧了一回,便丢开了手。胡三娘亦是一夜未眠,在家等着练竹出门去给肖金桃请安的空儿,溜到了贝壳屋里。假意说些闲话,又把话题往儿子上头引。只听她叹口气道:“你是个有福的,不似我,眼瞅着就算做练太太一拨儿的,将来便是阿爷赚了万贯家产,又跟我们隔房的有甚相干?”
贝壳有气无力的道:“没影的事,奶奶何必忧心?再说老爷岂会亏了自己的亲儿子。”说着苦笑,“奶奶好福气啊,儿子都这般大了。”能记事了,凭谁都抢不走。若她早几年生就好了,养不熟的孩子,管平波未必肯要,或就不是她遭罪了。
胡三娘故意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二太太生不出,欲要抱养,你可仔细些,万别吃了亏。”
此言直插贝壳心底,痛的她几乎飙泪。胡三娘见状,立刻把昨天夜里编出的无数留子去母的故事抖落出来。甚卖了还是好的,总有寻回来的一日;怕人知道,绑了石头推到湖里活生生的淹死,连带一家子老小都远远打发了,方才绝了隐患等等。把贝壳吓的脸色发青,捂着肚子,就哎呦叫唤起来。
胡三娘拍着胸脯道:“哎哟,莫不是要生了?”
贝壳还记着胡三娘的话,抖着声音道:“奶奶,你说我该怎么办?”
胡三娘唉声叹气的道:“谁让我们是穷人家的女儿,看天看命吧。”又嘱咐道,“你若生了儿子,万万当心!”
贝壳眼泪扑扑的掉:“我要怎样才算当心?”
胡三娘能有甚法子?何况就是有,她也不愿说。妇人生产何其凶险,贝壳又是头胎,更是难上加难。她今日才知此事,连个偷龙转凤的计谋都来不及使,遂想了那多故事,诚心吓上一吓,顶好贝壳撑不过去,一尸两命,才算趁了心愿。
贝壳肚子阵阵的痛,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要生了。胡三娘抓紧机会,手在贝壳肚子上乱摸一气,恐吓道:“哎哟,不好,你这孩子胎位有些不正,只怕有些难生。”
胡三娘的手一挨上贝壳的肚子,贝壳就心生怀疑,料定胡三娘定是骗她,想治死她。可那些个故事又种在心里,怎生都拔不出去。胡三娘嘴上不停,竹筒倒豆子般把听过的妇人难产之事一股脑的倒给贝壳。把贝壳吓的捂着耳朵,厉声尖叫!
她一叫引来了其它人,胡三娘怕担干系,故作惊讶的大嚷:“快来人呐!快去告诉太太,贝壳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