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浅渡回头看他。
坦坦荡荡的直视,没有鄙夷不屑,没有嫌弃轻蔑。
也没有他看惯了的那种“高高在上”之感。
说来讽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国主,竟是第一个用这种目光注视他的人。
陆苏北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紧了紧。
他不善言辞,这样坦荡的注视反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奴感谢少国主恩赐,少国主可有什么要吩咐下奴去做”
“你往后跟着我。”时浅渡的视线在被血浸透的伤口上一扫,“伤好差不多了开始。”
陆苏北怔怔地看着少国主高挑瘦削的背影。
仿佛被一只大手扼住胸口,揉搓地心脏发热,又酸又涩。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股怅然之感是因何而来都是因为他希望能跟在少国主身边,却不自知罢了。
没有了手机、闹钟和云予每日的定时叫早,时浅渡每天都睡到太阳晒屁股。
她睡眼朦胧地搔搔一头乱糟糟的长发。
在上一个小世界里,被云予这个小鬼给惯得懒惰了不少,习惯了有人叫早,习惯了每天醒来都能闻到香喷喷的早餐,习惯了看着善解人意的可爱少年用那双亮晶晶的眼望着自己。
真是糟糕的习惯啊,她懒洋洋地想。
她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外面的婢女没有命令也不敢随意进入房间,她便坐在铜镜前,把乱糟糟的长发一点点梳顺。
已经一连梳了几天,她还是有些不习惯,时不时地扯到头皮。
长长的黑发被她简单地束了个马尾,又换上一身轻便简单的衣裳,推门而出。
不想,这次一开门便见到有人正端端正正地跪在门前,眼眸低垂,背脊挺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之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时浅渡
“干什么呢”
陆苏北恭敬地答话“奴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便在这里恭候少国主。”
“”
时浅渡在时空管理学院学过不少时空的历史知识,却是头一次真正地和封建制度下的人深入接触。她觉得这个陆苏北有点轴,也不知是不是所有奴隶都是这样。
视线从陆苏北身上,扫到门口立着的婢女柳儿脸上。
柳儿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躬身答“少国主,他从卯时便跪在这里了。”
好家伙,卯时。
时浅渡掰着手指头倒了倒,粗略估计他也是跪了两个小时以上。
她觉得匪夷所思,又笑又气“嗯,挺好的,跪得腿废了你就可以滚回竹苑里去接客了。”
陆苏北呆呆地抬头,表情惶惑不安。
他全然不懂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为什么会让时浅渡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前的两个主人,都喜欢让自己的奴隶恭恭敬敬地跪候着,若是体力不支失了仪态,免不了一顿鞭打,所以他今天一大早便来到这边,跪姿不敢有半点疏忽。
难道,少国主不喜欢这样么
他发现时浅渡实在不像是在说笑,慌忙起身“少国主,奴的腿无碍”
生怕自己又被丢回竹苑去。
最初在少国主府上醒来时,他多少有些狐疑,不懂少国主对他这样好是有什么目的,心中感激却也忐忑,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后来得到了少国主的“信任”,又安静地在府上养伤数日,一切都很平静,他逐渐想明白了少国主这样尊贵的人,想要什么样的奴隶没有
就算连口吃的都不给,他们当奴隶的,也是需得乖乖听话。
若是说少国主费尽心机对他好、取得他的信任、再命令他去办事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根本没必要去想少国主有什么目的,只要想他陆苏北能为少国主做什么,就足够了。
感激少国主的好,留在少国主身边,奉上自己的一切。
陆苏北这么想着,急切地站起来想要证明自己无碍。
结果麻木的腿脚不利,一个趔趄就往前栽去。
好在时浅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劲瘦的手臂,才避免了他摔倒的命运。
她忽然笑起来,调侃道“还是说,这才是你的目的”
陆苏北的耳朵“刷”的红了个透,手指跟着往后蜷缩。
忍不住想到在竹苑时,那只扶在他腰间的手,温柔地搀扶着他,热度隔着衣裳传来。
“奴不敢。”
说着他又要跪下。
“行啦,别跪了,我低头看你看得脖颈子疼。”时浅渡懒洋洋地揉揉脖子,“你跟我来吧。”
离开府上之前,她又对柳儿道“今天不必叫人跟着我了。”
柳儿一开始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才突地背脊一凉,后脑嗡的一声。
有些后怕。
华贵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路上。
要去京郊的校场,需要穿过京城中最繁华的长青街。
只听鲜活嘈杂的生活气息从前方涌来,是小贩们的吆喝声、百姓们的讨价还价,还有茶楼酒肆中食客们的交谈声
呈国地理位置极好,易守难攻,国力不算弱,国主又没有征战天下的野心,几乎是在乱世中开辟出了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虽然边关也有大大小小的战争,但整体上还算太平。
这份太平,未来会被人无情打破,使整个呈国陷落到战乱中,而这个人
就在她身旁。
时浅渡抬眼瞥了瞥陆苏北。
陆苏北察觉到她的视线,背脊挺得更直了。
他第一次坐马车,还是这般华贵的马车百花地毯、金丝软垫、楠木方桌,还有青烟袅袅的香炉,散发着清雅好闻的气味这精致华美的内饰更是让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似乎出现在这样的空间中,都是对身旁一身贵气的少国主的亵渎。
心中慌乱无措,手都不知道应该摆在哪,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在这样一个密闭的狭小空间中,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双扶在他腰间的手,想起当时盖在他身上的暖意。
看着虚空之中,微怔片刻后,他猛地回过神。
漂亮的脸顿时涨的通红。
该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少国主现在就在面前,他怎么敢这般胡思乱想
“少国主”陆苏北抬眼请示,在两人视线交汇时速速垂眸,有些磕巴,“奴不应坐马车污了少国主的眼,奴还是下车随行吧。”
那张俊美野性的脸庞微红着,眼眸低垂,暴露出几分退缩和小心翼翼。
他说的话不是虚词,而是真真切切、打心底里就这么认为。
他就是觉得,自己是卑贱的,而面前的女孩是高贵的。
时浅渡看出他的窘迫,也理解他在奴隶制的约束下,会有这样的思想。
一上来就叫人习惯她的随性,确实是不太可能。
她也不回强求。
这时,微风吹起马车的宝蓝色窗帘,一阵香甜诱人的气味飘进来。
她鼻子一动,当即开口“停车。”又对陆苏北道,“闻到甜味了吗去帮我买几个回来吧。”
说完给了陆苏北一小锭碎银。
陆苏北垂首,双手捧着接了银子,竟是如获大赦般下了马车。
从后面看过去,还能瞧见他微红的耳廓。
时浅渡搞得她像是洪水猛兽。
她撇撇嘴,心道这家伙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啊,真不知道是谁一开始缠在她身上,推都推不掉的。
陆苏北拿着银子去买玫瑰糕。
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他走在阳光下,秋风吹来,温柔地扫在脸上。换上整洁干净的衣服,遮住奴隶的印记,仿佛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抬起眼,没有鄙夷的眼神,没有无尽的辱骂。
他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
真好。
像小孩子得了玩具一样的欣喜雀跃。
他忽然感觉到幸福。
在卖玫瑰糕的摊贩前驻足,他把碎银递过去,安静地等着。
不远处忽而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
转眼看去,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围在一起,其中一人扯着个女人的头发,竟是在把女人连拖带拽地往阳光照射不到的偏僻街巷里面扯
女人哭得梨花带雨,身上本就破烂的衣服被撕扯的几乎无法蔽体。
“几位大爷,我正怀着孩子,才两个月”她哭喊着。
“听你这儿扯谎怀孩子怎么了没了又不是不能再怀,兴许还能是大爷我的种呢”
一人说完,几个男人哄然大笑,一片淫秽之声。
耳旁惨叫凄厉,可路上的人们耳充不闻,默然地做着自己的事,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陆苏北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女人凄惨的模样和自己母亲重合在一起。
他喉咙发哽,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下意识地想上前,又硬生生地停下脚步。
不行。
他现在是少国主的奴,已经因为他而让少国主受人诟病,他绝不能在给少国主惹上麻烦。
许是因为其他人都垂头做事只有他抬着头,又或是因为他的外貌太过出挑,有个壮汉回头,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他身上。
鼻梁高挺,凤眼狭长,好一张漂亮俊美的脸。
可惜身上的衣裳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多半是哪家的小少爷吧。
壮汉有些遗憾,咂咂嘴,收回视线。
然而那么一扫,不经意的,他看见这个“小少爷”的脖颈上烙着什么。
定睛一看,这是奴隶才有的印记
虽然被衣领尽力地遮住了大半,但很显然,除了奴隶,谁都不会在脖子上有这种痕迹。
壮汉的眼神顿时一变,用沾着泥渍的手蹭过嘴角,胳膊肘怼了怼同伴“你们瞧内个,指不定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奴隶,就是转卖到黑市”
几个男人纷纷抬头,向陆苏北围逼过来。
陆苏北神色一凝,身形灵巧地躲过几人的围攻。擦身而过时,抬掌精准地点在对手的穴位上,让他们一阵酸麻无力,再踹上一脚,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他下手不重,没有伤人,但侮辱性极强。
几个粗壮的大男人,被对方当成猴子耍,壮汉不由得一阵羞恼,抬手就掀翻了街边商贩的铺子
支架坍塌,铺子上的东西哗哗啦啦地落了满地,动静大得引起附近不少人的注意。
两个衙役匆忙赶到,扯着嗓子喊“这是怎么回事”
壮汉眼中狞笑,指着陆苏北道“这人是个奴隶,偷了我家大人的衣裳和银钱,我等兄弟几个正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将人逮捕回去还请两位兄弟行个方便”
衙役一瞧,嘿,可不是么
这人脖子上烙着奴隶的标记,身上却穿得这么好,肯定是悖主的奴隶没错了
其中一人冷哼道“一看就是个不老实的奴隶,多打几次,抽他个皮开肉绽肯定就老实了”
人们对待奴隶,总是非常严苛,瞧见有不听话的奴隶偷了主人的东西跑出来,纷纷投来厌恶的神情,对街上半大的年轻男人指指点点。
众目睽睽,陆苏北慌忙捂住脖颈处丑陋的烙印。
他感觉这里在发烫,烫得他整个人都无法喘息。
这是他卑劣低贱的标志。
再怎么华贵的衣裳,都没法遮住他的肮脏。
他配不上他此时拥有的一切。
壮汉借机上前拉扯他的手腕,假意怒斥道“大人已经生气了,你这奴隶还不回去”
陆苏北借力反手一推,狠狠地打在壮汉胸口,竟是让壮汉咳了口血。
“我才不认识什么大人。”他厌恶地瞪着居心叵测的几人,忽而,眼神一软,像是此生都得到了救赎,“我的主人是少国主殿下。”
顿了顿,他抬起眼眸,目光狠厉“衣服也是殿下赐予,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颠倒是非。”
“少国主殿下哈哈哈哈哈哈”
“少国主疯了不成,还赐一个奴隶这么好的衣服”
“一派胡言,你可真会攀高枝”
众人一阵嘲弄,谁也不信他真的是少国主的奴隶。
这时,一块柔软的布料缠上陆苏北的脖颈,也遮住了那块代表奴隶的烙印。
有人从空而落,站立在他身旁。
宝蓝色的布料。
这是马车车窗前昂贵的绉纱。
陆苏北下意识地抓住柔软的丝织物,怔怔地瞧着眼前人“少国主”
时浅渡揉了揉眼前人乖顺的发,叫陆苏北忍不住微眯了下眼睛。
她掀起眼皮,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们,眯了眯眼睛“当街为难我的人,看来你们都对我很是不满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众人耳中却是如雷贯耳。
衙役一眼便从服饰的纹路上认出了少国主,连忙跪地,拜了又拜“是小的眼瞎,是小的眼瞎,信了这几人的鬼话,不是要有意冲撞少国主殿下啊”
谁能想过,一向重视尊卑的少国主,会真赐给奴隶这样的华服啊
时浅渡瞥见人群最前面的几个壮汉扭头要跑,语气不善地开口“还跪着干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是、是”衙役立刻起身,拔刀追拿壮汉。
围聚在四周的人们都如鸟兽散。
时浅渡轻哼一声,望向阴暗的街角。
留在街角的壮汉见势不妙,正死命把披头散发的女人拉扯着离开。
女人满眼泪水,看到气度非凡的贵人出现,死水般的眼里突然迸发出刺眼的光亮。
救救她。
救救她吧
时浅渡垂眸,微微沉默一秒,刀起刀落。
街上百姓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到一截血糊糊的东西飞落到地上。
紧接着响起了壮汉杀猪般的惨叫
定睛一看,壮汉腰下一片血色,而那飞出去的东西
好好的一个人,竟是眨眼间就成了太监
众人神色各异,有人解恨,有人唏嘘,有人害怕地偷偷离开。
许是太疼了,那声惨叫之后,人很快就晕死过去,空气中安静的要命。
时浅渡取出一块鹿皮擦刀布,认认真真地将爱刀上肮脏的血液擦掉。
她缓声开口道“从今往后,奸淫他人者,处以宫刑。”
不少人倒抽了口气。
这年头,传宗接代最是关键,宫刑堪比极刑。
一整个街道的人,没人敢动。
直到时浅渡提剑离开,才逐渐有了些窃窃私语声。
“就算是少国主,律法也不是她能随便规定的吧”
“一个女人,能懂什么”
有人低声私语,语调鄙夷,却不敢让别人听了去。
陆苏北跟在时浅渡身后,上了马车。
他无法想象,地位尊贵如少国主,竟会为一个底层的奴隶,当街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在他的印象中,权贵们连平民的死活都不甚在意,更别提一个奴隶。
他想,如果母亲那时候,能有少国主这样的人站出来,该多好啊。
“您为什么会为一个奴隶如此大动干戈呢”他低声轻喃。
又为什么对他这样好呢
他不明白。
时浅渡摸摸下巴。
她不是个道德规范感很强的人。
她也认同弱肉强食的法则。
但是
她懒洋洋地笑起来“或许强者可以保护弱者,而不是制造更多的不幸吧。”
不幸的人总在制造着更多的不幸。
就如同被欺辱的反派们崛起后,几乎毁灭整个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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