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近的距离,身上若是有什么味道,衣服上的熏香怕是遮不住。
披上这层皮,他像个人似的,褪了这层皮他什么都不是。
混乱之中,他想,不能让时浅渡发现端倪,闻到那种不妙的气味。
时浅渡是喜欢熏香的,喜欢他身上那些熏香的味道而不是其他的。
“放开放开本官。”
他说话不太清晰,然咬着牙似的,一字一句说得很重。
“大人站都站不稳,我扶大人坐下好了。”
时浅渡要把人扶回座位上,不想,这人又一次抗拒地避开了她的搀扶。
沈青用力地甩开她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往前迈了好几步他想绷着劲儿板板整整地往前走的,可不管他的脑子下达什么样的命令,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喝酒之后的涨腹感逐渐升起。
身子残破了二十余年,他早就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在手臂上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时,他猛然顿住了脚步“别碰本官”
垂在身侧的手指狠狠地抓住宽大体面的衣袍。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很差,又重复了一遍“别碰我。”
压抑着的声音不大,语气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然而细细去听,就能发现他的声音在轻轻地打颤。
与其说是警告,更不如说是哀求。
这副身子还真是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想,混小子跟宫里的人接触不多,又常年在外,想必不会知道,他们这等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才会没多少芥蒂地与他这般亲密相处吧。
身下日常要垫着东西,很容易弄得脏了臭了;粗糙的布头容易把嫩肉摩擦破皮,夏天捂得久了,又会出汗发炎,容易有不好的气味不说,更是疼痛难忍。
总之,那就是天底下最卑贱的模样。
好在如今已经是秋日,夜晚天气微凉,不易散发出气味,给他最后的体面。
“时小将军,你自己看戏吧,本官有些累了,就先行回府了。”沈青自嘲地牵动唇角,说话比平日里慢了几分,字句不太清晰,似乎在用尽全力转动混沌的头脑,“本官还要去想灾情的事情,今晚可闲不下来。”
别管是灾情还是什么,他现在只想尽快逃离这里,别让自己在时浅渡面前露怯。
要保持住平日里干净整洁的好形象。
所以,快走。
逃离时浅渡身边。
他在心中催促着自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脚下依然不稳。
时浅渡这回是听他的话,双手举起做投降状,不再去扶他。
然而他就那么晃晃荡荡地一头扎在了时浅渡身上。
时浅渡把他抱了个满怀,忍不住低低地笑。
看沈青说着撇开关系的话,动作却跌撞如孩童,不得不对她“投怀送抱”,实在是太有趣了。
她将唇贴在沈青耳畔,声音里染着愉悦“大人,这回可不是我先动的手。”
沈青腿脚虚浮,要借力才能站得很稳。
他感受到后腰上搭着一只手,那只手缓缓地轻抚着他,有温度透过衣料传递过来,渗入他的身体中,叫他轻轻地颤。
饮酒的后劲儿上来,被这么一碰,更显得肚腹发胀。
他难堪地扭头避开,睫毛打颤“放开,让本官回府。”
别再让他把那些不堪全都暴露出来了。
“大人在害怕什么呢”时浅渡见不得他这样,轻叹了一声,把人抱得更紧了些,“我知道大人身体的不便,又不会嫌弃大人。”
沈青在烈酒的作用下,面色薄红,一听这话,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炸毛起来。
他声音尖厉了不少“你一个正常男人,能懂得什么”
这样的情绪突如其来,远不及时浅渡在别处见识过的那些情绪爆发严重。
然而对于沈青来说,他从未这么失态过。
他觉得时浅渡什么都不懂。
不懂他想要的是什么,也不懂他担忧的是什么。
正因为一无所知,才能够如此轻松地说出“不嫌弃”那种话,不是么
说来可笑,他一个年逾三十的臭阉人,对一个年轻力壮的少年郎动了心思。
甚至有时会有那么一股冲动,甘愿放弃所谓自尊,雌伏于他人身下。
那个雨天的马车厢中,若不是凉风席卷着雨丝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手上、身上,吹散了他头脑中的燥热,他怕是糊涂不清的,就那么给予了回应。
此前三十多年,从未有人能够这般搅弄他的心神。
他有时候会恨,恨时浅渡能够如此轻松地说出那么动人的话,轻飘飘的,似真似假,让他在相信沉溺与惶惶不安之中徘徊。
身前垫着的柔软丝织品湿润了一些。
他唇瓣抽动,心也跟着凉了下去。
“时小将军,你知道本官想要什么么”他吐字并不清晰,带着淡淡的酒气,语调嘲弄又讽刺,颇有些借着酒劲儿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他抬起手去碰时浅渡的脸颊。
时浅渡抢在他的动作之前抓住他的手,反剪在他身后。
借着稍一倾身,薄唇落在了沈青的唇畔。
面对沈青懵怔的表情,她又轻吻了一下,附在他耳畔笑道“这种事情,怎么能叫大人带着绝望去主动呢”
醉酒之中,一切感官反应都慢了不少。
沈青沉默了好几秒,才呐呐地出声“你”
“大人不用多说什么,我虽年纪不大,但全都懂得,不用大人来教。”
时浅渡没敢有什么大动作,怕惹得这人反应过激。
只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痒痒,没禁住诱惑,在沈青脖颈上啄了好几下。
她问“我送大人回府更衣沐浴,好好休息一晚,可好”
“”
沈青缩了下肩膀。
他没被人这么触碰过,原本就昏沉的大脑更觉得迷幻了。
这是在做梦么
他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了两步,盯着时浅渡瞧了半天,又点了点头。
在梦里,混小子总是喜欢亲吻他的脖颈。
原来是梦啊。
那这一切的不正常,就都变得正常了。
沈青好像突然就放下了心防,时浅渡扶着他下楼、上了马车。
马车开动不多时,沈青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的头搭在时浅渡的肩膀上,眼皮瞌着,睫毛长而卷翘。
时浅渡用手指碰碰他的睫毛,又碰碰他的鼻子,最后指肚落在他薄薄的唇上这张嘴,一开口便是嘲讽,阴阳怪气地没完没了,处处找茬,好不厉害。
不过嘛,到头来,总归会被她堵地说不出话来。
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她的贼心越来越重。
“沈大人,得罪了。”
她扶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一扭头,便轻而易举地便触碰到了那对软乎乎的唇。
张开唇,轻轻地咬了一下。
沈青的眼皮动了动。
睫毛也跟着颤。
她心里一惊,这么快就能醒
离开了沈青的唇,她细细观察了一阵,发现沈青并没有醒来的意思。
许是在睡梦中梦到了什么,或者是被她咬到的本能反应。
呼,真险。
要是这位大人这么快就清醒过来,肯定又要给她甩脸子。
然后怎么哄都哄不好,还对她说狠话。
时浅渡摸摸下巴,突然觉得,有些人还是偷亲起来更带劲。
沈青醒过来时,已经是丑时三刻。
房间中燃着一支蜡烛,散发出昏黄的暖光。
他第一次喝烈酒,脑袋有些疼。
用力支撑着身子起来后,猛然察觉,身上一片干爽。
被人换过衣裳和软垫了。
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拧了把心脏,他有些慌乱,视线在房间中一扫,第一时间发现了躺在软塌上的人时浅渡正宿在他房间里,盖着他的被子,鼓鼓囊囊地窝成一团,睡得倍儿香。
是时浅渡帮他擦身并换的衣物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努力地回想从前的事,却只能回想到在他来到栏杆前差点摔下去,被时浅渡拦腰往后抱住的地方。
再往后发生了什么,绞尽脑汁也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他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想到自己可能被混小子看遍了这残破的身子,看到了他最羞辱的地方,身子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饮酒误事啊。
他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大人”
门外传来小福子压低的声音。
他见自家大人醉酒不醒,就没敢回房休息,而是在外面候着。
刚才不小心打了个盹,听见房间中的动静,他才猛地清醒过来,出声询问。
“大人可是醒了”
沈青压住自己的情绪,不露声色道“进来。”
小福子动作轻巧地走进房间,欠了下身,安静地等着吩咐。
沈青已经起身坐在床畔“本官身上的衣裳”
“是小的为大人换的。”
沈青松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不少。
还好没让混小子看见。
还好这混小子没那么大胆,敢趁他睡觉时对他行不轨之举。
呵,或许人家从来就不想对他“不轨”呢。
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瞥瞥时浅渡,见人睡得很沉,没有一点儿要醒来的意思,便没出房间,眉头一拧,压低着声音继续说道“怎的还让他宿在本官房里了”
小福子乖巧答道“时小将军说,大人醉得厉害,他不放心离开,所以在房间里陪着大人。”
“”
哦,“在房间中陪着他”就是在软塌上睡大觉么。
沈青嫌弃地轻嗤“说得比做得好。”
“本官”他顿了顿,拧着的眉头一直没松开,“醉酒时,可有什么不好的举动”
“据小的瞧见的,并没有。”小福子回想自己驾车载人回来的过程,摇了摇头,“大人被时小将军搀扶着下楼,没说什么,也没什么动作,到了府上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沈青沉吟片刻。
所以说,小福子并不知道雅间里和马车里的情况。
他揉了揉太阳穴,努力想要回忆起只言片语,却徒劳无功。
饮酒后,他们这等人,身子必然不爽利,不知道有没有叫时浅渡察觉什么不好的。
看这人还选择留下来,或许没有太过露怯吧。
“算了,你先去备些热水,就”他瞥了眼熟睡中的人,说道,“端到书房去吧,再磨些墨,你弄完就可以去睡了。”
他记着时浅渡所说的黄河灾情,现下因为一杯酒,浪费了不少时间,怎么说现在也要补上,为白天做打算。
“是,小的这就去。”
小福子应声退出房间。
沈青负手走到软塌旁,蹲下,伸手在时浅渡眼前晃了晃。
对方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呼吸平稳,睡得要多沉有多沉,胸膛一起一伏的。
呵,在外人家中睡得这么沉,真是心够大的。
另一方面看,也是足够信任他吧。
“就算你不想对本官不轨可本官若是有坏心呢”
他低声轻喃一句,自嘲地摇了摇头。
注视着露在外面的这张脸,他定定地沉默了一阵。
白天时,混小子的表情总是轻佻而不正经,连起兵时又肃杀非凡,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吓死,显得整个人英姿勃发,俊朗无双。
此时睡着了,少了那股危险的气息,莫名叫人觉得柔和了不少,整张脸都变得秀气了。
半晌,他收回视线。
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他怎么都觉得好看。
修长的手指抓住软被,往上拉扯一些,把时浅渡盖严实了,还帮她掖了掖被角。
此后没什么别的动作,他转身离开了。
小福子已经在书房中备好了一盆微烫的热水和手巾,整整齐齐地放在矮柜上。
他自己则是站在书桌前,背对着后面的一切,规规矩矩地磨墨。
不出一会儿,便磨好了,退出房间。
沈青关好门,用热水浸透了手巾,一点点地将身上容易脏乱的地方全都擦拭了两遍。温热的手巾拭过疤痕与脆弱的嫩肉,试过他一生的耻辱时
他轻瞌上眼皮,薄唇抿成了一条缝隙。
他不喜欢触碰这里,他觉得脏,觉得恶心,觉得羞辱。
往日泡在浴桶中沐浴时也是一样,他从未以手触碰过,总是用手巾擦拭。
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有别人不介意呢。
说不介意都是假的。
一定都是假的,骗他的。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
手巾中的水被挤出,滴滴答答地落在昂贵的烧瓷地面上。
可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听到时浅渡说,不嫌弃他。
是错觉吗
还是他记起了些原本发生的事情。
他神色复杂地蹙蹙眉头,回想起在戏楼中的那个拥抱。
混小子从他身后拦腰一抱,那一刻,他承认,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感。
心中悸动得厉害,欢悦无比,贪心地想要更多。
要不是他的意志力足够坚定,怕是都拿不出力气推开对方。
他好像真的陷进去了。
那样的拥抱,已经完全脱离了“友人”的范畴。
混小子是以怎样的心情,去触碰他的呢
他想问个明白。
回过神后,他把手巾丢在矮柜上,不紧不慢地整理好散乱的衣裳。
他心说,倒腾好了灾情的事情,等时浅渡醒了,就去见他。
入宫二十余年,黄河决堤数次,他已然有了一定经验。
从丑时一直到了卯时,他终于做好了准备。
窗外,天边微亮。
沈青揉揉酸疼的脖颈,走出书房。
小福子没在门外,许是在忙早膳的事情。
他往平日里用膳的厅中走去,路上瞧见府中一个小太监拉着小福子,语气奇怪地嘀咕道“说起来,那位时小将军好生奇怪,竟是像咱们这等人一般蹲着小解,昨晚天色很黑,我还以为恭房没人,突然见人冒头,简直吓了我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