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昨天才写了信叫人送过去,今天就继续说这事,确实显得着急了些。
沈青就算是看了信上的内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给出他回复。
“既然你跟沈大人有事,那老夫的事往后再说。”
他想,所谓要事应该就是过年的宫宴警戒之事吧。
渡儿跟沈青共事倒是没什么,可若是经常被人看到一起出入酒楼,恐怕不太好。
“渡儿,出来一下。”
时浅渡走到外面,关上了门“祖父,什么事”
“昨日我写了信,请沈大人帮忙想想办法,让你恢复女子身份。”时臻轻蹙着眉头,苍老的面容上露出几分担忧,“沈大人同你提起这事没有”
“暂时没有。”
“唉,果然不可能这么快就有回复,不过你过去帮了沈大人不少,他这人虽然不算多正直,但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老夫请他帮忙,他看在过去种种的面子上,应该是会帮忙的。”
时老爷子过去在朝为官数十载,对沈青的性子有所了解。
他拍了拍自家孙女的肩膀,轻叹了一声“咱们时家以后就靠你了,待你回复了身份,祖父一定想办法,为你找个最合心意的夫婿。”
这个口气,看似关心和担忧,却不真是那么回事。
一句话,就把“时浅渡”这个人的命运书写了。
让她“成为男子”,她就要成为男子;让她“恢复成女人”,就要恢复成女人。
就跟她不是人,而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的机器一样。
时老爷子是关心她的没错,但这种关心,是基于“家族发展”为前提的。
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家族,所以才会关心她,而不是因为,她是这位老人的亲人、是这位老人的孙女。
如果她没有习武的天赋,没有赫赫的战功,现在是什么态度,就不得而知了。
时浅渡知道,这种想法才是古时候最普遍的想法,她也知道人是很难超越时代的限制的。
但她还是很不爽很不爽。
“所以,祖父想让我是男,我就要是男,想让我是女,我就要是女么家里需要有人出征打仗,我就要好好地做男人,等我立了战功稳定了家族地位,家里需要有人生孩子,我就要乖乖地回去做女人,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
时臻被她说的一愣。
这个孙女一向最听家里的话,之前她兄长去世、让她装扮成男子时,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现在恢复原本的女子身份,她不愿意么
“你这是什么话”他被小辈顶撞,多少有些不悦,“为时家光宗耀祖、开枝散叶,是你的责任你越是有实力有能力,这份责任就越重”
时浅渡觉得没必要跟一个思想根深蒂固的老爷子置气,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岔开话题“我和沈大人还有事,就先进去了。”
这个时代,生孩子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一回事。
恐怕“时浅渡”要是真去成亲生孩子了,她死了留下个男孩,家里还得拍手叫好呢。
时臻脸色不太好,又碍于酒楼的环境,没法直接斥责。
他板着脸,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提醒“沈青就算再受皇上宠信,也只是个太监,你别跟他走得太近,经常叫人瞧见你们在一块儿,对你恢复身份之后的影响不好。”
时浅渡脚步一顿,反过来阴阳怪气道“他就是个太监,一个大男人找个太监帮忙算什么啊,影响多不好”
撂下这么句话,她头也没回地进了雅间,把时老爷子气个够呛。
这个孙女,准是被沈青这臭太监给带坏了
他可得尽快想办法,让时浅渡恢复女子的身份
时浅渡进门后,转脸就扬起了懒洋洋的笑意“大人,久等了。”
“呵,比本官想象中还快一点。”沈青把茶杯往前推了过去,意味不明地说,“本官听着,你跟时老将军好像聊得不是那么愉悦”
外面的声音很小,他在里面听不太清楚,只能隐约地感觉到语调。
桌上已经上了盘菜,时浅渡动筷夹了一口。
她说得浑不在意“家里总想控制我,让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
沈青唇畔的笑意褪去了些许“比如呢”
“大人不用担心,从七年前父亲生病卧床开始,时家就全靠我撑着,没有我,时家早就没落了,还谈什么以后啊。”时浅渡说得笃定,“我肯定不会受家里的掌控,也不会因为家里的事影响我跟大人的关系的。”
“”
沈青觉得,时浅渡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像是知道了他一直以来在担心着什么。
他默默地喝了口茶,没有立刻回话。
“我的生活肯定是要掌握在我自己手里,当然了,我喜欢谁”时浅渡扬起唇角,笑得张扬又灿烂,“也是一样。”
沈青的脸色蓦的一红。
他回想起上午时浅渡盯着他的目光。
沉静又危险,充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欲念。
心头冒出了希冀。
希望她能一直如现在这般在意他,希望她真的能强大到掌控自己的生活。
赈灾的队伍回京时,就距离年关没几天了。
宫中上下都在忙活着。
沈青昨日因为自己的事耽搁了半天,这天又因病休息了一日。
皇上看他赈灾几个月很是辛苦,所以对他十分宽泛,但他自己觉得实在不能再多耽搁,第二天一早就去宫里忙了,一忙就是好几天,一直宿在宫里没能回府。
今年皇上打算在宫里宴请群臣,所以各项事务尤其的多。
沈青不在京中的日子里,其他人已经准备的七七八八,他回来后,也就是照例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确认到时候不会出什么差错。
宫宴在即,他脚不离地地在宫里走了大半天。
好不容易有时间能歇歇脚吃口饭,又被传了话,说皇上找他。
他一路从司膳省来到御前,跪地开口“皇上,您找奴才。”
“快起来吧,别跪着了。”
孙正梧摆摆手,他跟沈青说过好几回了,不用一直跪,这人非不听,次次都跪一遍。
他放下手里的书册,缓声道“朕刚才忽然想到,时浅渡今年应是二十有一了吧”
沈青眼皮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回皇上的话,时小将军前些日子长了一岁,二十有二了。”
孙正梧有点意外“嗯那怎么没听说他过生辰的事”
“皇上忘了,时小将军从前有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沈青顿了一顿,“妹妹,自打妹妹害病去了之后,她便不再过生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朕想起来了。”孙正梧叹了一声,“确实可惜。”
他摇摇头,又回到了正题。
“朕看他年纪不小了,却到现在还未取妻,今晚便是宫宴了,朕想着,要不借此机会给他赐上一门好的亲事,永安再有一个月便及笄沈青”
他发现沈青走神,并未生气,反而轻笑“能看见你在朕面前跑了神,也是天下奇闻了。”
沈青恍然回神,快速跪地叩首。
“奴才御前失仪,实在该死,请皇上责罚。”
“起来起来,朕又没生气,你跪什么跪”孙正梧拍拍桌子,开玩笑道,“你要是这么喜欢跪,一会儿自己去外面跪上一个时辰好了。”
他举起茶杯,浅浅地饮了一口“朕知道你与时浅渡有些交情,不如你为朕参谋参谋”
“奴才”
沈青知道这婚肯定是不能赐,脑子嗡嗡直响,乱了套了。
他也搬出了时浅渡父亲帮她做挡箭牌“奴才曾听时小将军说起过,她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不去考虑娶亲之事,如今才将将过半,恐怕她无意于此。”
“他倒是个孝顺的。”孙正梧摸摸胡子,还是没停下,“这婚事可以先不办,但总要先考虑着,永安是个好孩子,还有韩家长女也不错就是不知时浅渡是否会中意,毕竟是忠心不二的有功之臣,时家又只剩下他一个独苗,朕还是希望能给他选门好的婚事。”
沈青苦笑,看来皇上是非要给时浅渡赐婚不可了。
就算不是在宫宴上,也不远了。
到那个时候,时浅渡暴露身份是必然,恢复女儿身也是必然,以皇上的性子,肯定又要给她赐个好的夫婿,然后结亲。
想保持着与平时无异的轻松表情,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口是心非地说着“奴才虽是与时小将军有些交情,不过这种男女之事,奴才不懂,时小将军怎么也不会跟奴才聊起,恐怕要让皇上失望了。”
“唉,也是,唯独这种事,你帮不上朕的忙。”
孙正梧叹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
他沉吟片刻,说道“今天就赐婚,时间确实是太紧了些,等宫宴过后,朕把时浅渡召到宫里,亲自问问他有没有中意的人,只要对方家世清白,朕肯定给他作主。”
沈青的嘴唇抽动了两下。
他压着愈发急促的呼吸,勉强扯出一抹笑容“皇上说的是。”
每多说一个字,心里就疼上一分。
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看起来狼狈至极。
皇上的赐婚,避无可避。
他的美梦啊
用不了多久,就会倒头了。
他从殿中退出来后,小福子立刻迎了过来“大人。”
沈青的声音带着倦意“走吧。”
小福子觉得自家大人的神情又不太对劲儿。
自从大人跟时小将军有了不一般的关系之后,就总是这样,一会儿闷闷不乐的,一会儿又抿着唇偷笑,悲悲喜喜,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大人还未用午膳,早晨也只用了那么一点儿,这样下去,身子怕是支撑不住。”
“没事,以前也是饿惯了的,没那么娇贵。”
沈青摇摇头,双手负在身后,手指缓缓地收紧了。
他想见时浅渡。
想被她搂着,猫在耳边说两句哄他的话。
真是的,自从知道时浅渡会哄他之后,他好像比从前脆弱了很多,一碰上什么有关时浅渡的事情,就总想着要她的安慰。
等以后皇上真的赐了婚,她属于了别人之后他可怎么办呐。
空中悬着的太阳一点点地往西边落去。
宫里渐渐地燃起了灯,将黑夜照亮。
此次宫宴,凡五品以上官员和于国有功之臣都在宴请之列,筹办宫宴的地方已经摆好了整齐的桌椅,由于人数不算少,占据了很大一片地方。
日落之后,就有官员陆陆续续地在宫中太监的引领下,来到宴上先行休息。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相互说着祝贺的话语,等待着最终皇上到来。
宴上细细碎碎的交谈声此起彼伏,气氛很是融洽。
沈青忙活了一整天,在他经常落脚休息的耳房里坐下,伸手锤了锤小腿。
在偌大的宫城里从早走到晚,小腿上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酸痛难忍。
小福子给沈青倒了杯热水送上来“大人,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吧。”
沈青接过杯子,捧在手里暖了暖。
他问“时小将军到了么”
他想去跟时浅渡说赐婚的事,就算改变不了结果,提前知会一声也是好的。
还想着听她说两句哄人的话。
“大人就这么想我啊”
带着揶揄笑意的声音响起,只见一道人影划过,时浅渡不知从哪蹿了出来。
她拿起水杯放在小福子手里“你先出去吧。”
小福子很知趣,立马拿着杯子退下。
“好奇怪,大人的手怎么还这么凉”
时浅渡捧着沈青冰凉的双手,放在唇畔呼了口热气。
沈青只以为她在说手凉的事,淡淡道“本官从小就这样,早就习惯了。”
“不对,都说手凉的人没人疼。”时浅渡吻了吻沈青的指尖,懒洋洋地笑了起来,“现在大人有人疼,手不应该这么凉了才对啊。”
沈青一愣。
心里边,暖意和悲凉同时涌了上来。
是啊,她疼他。
可日后皇上赐了婚,她见了别的男人的好
那人应是学识渊博,不拈酸吃醋、不随意耍性子、不整天呛人,有男人该有的担当,还会主动哄着她、把她捧在手心里,总之,处处比他像个男人。
碰见了这样的好夫婿后,时浅渡还会像现在这样疼他、帮他捂手吗
沈青紧绷着的脸颊动了动,声音不大,失落尽显“皇上想给你赐婚。”
这嗓音哽着,说得艰难,还有些水汽。
时浅渡也跟着一愣。
她差点都忘了,皇上还能主动给她赐婚。
“不会是一会宫宴上直接来吧”
沈青摇摇头“估计过几日,皇上会在召你入宫时,跟你提起的。”
“嗐,那大人你愁眉苦脸个什么”
时浅渡一下子笑出声来,把人直接搂在了怀里。
她蹭蹭沈青发凉的脸颊“只要不是直接给出个赐婚的结果,那就好说了,大人不用担心,我会好好解决的。”
被人拥进怀里的那一瞬,沈青很想掉眼泪。
他真是越来越爱哭了。
明明六七岁刚刚进宫时,被打被骂他都很少这么委屈地想哭。
他双臂缓缓地搂住了时浅渡的腰,抱得越来越紧“你能解决这可不是随便说说,动动嘴皮子就行的。”
暗地里,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皇上肯定想不到吧,要被赐婚的时小将军,会亲昵地抱着他这么个阉人,轻声好语地哄他。
时小将军,喜欢的是他。
至少此时此刻,喜欢的是他。
手指一点一点地用力,死死抓住了时浅渡的衣裳,好像要用上毕生的力气。
皇命难违,即便她说的那么笃定,那么胸有成竹
呵,他还是觉得很难说。
他告诉自己,反正无论如何,他都只能跟时浅渡背着人偷偷摸摸地进行,就算她成了亲,他们依然可以偷偷地见面。
他愿意等,等她在充实的新生活里偶尔地想起他。
“大人。”小福子隔着门轻唤了一声,“有人找。”
沈青缓缓松开了手,面不改色地把自己褶皱的衣裳打理整齐,像是从来没与人碰过面。
他离开之前,直直地看着时浅渡半晌,头一次主动上前,探头亲在了她的唇畔。
说是亲不太准确,他那是咬了一口。
咬得时浅渡嘴角生疼,舌头一舔,还见了血腥味。
她笑“大人,你这咬的有点狠吧”
说话间,又有血丝从唇上冒了出来。
沈青又一次勾住她的下巴,轻吮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离开“宫宴前后这几天,本官都会很忙,就不回府去住了,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就直接去宴上吧。”
时浅渡摸摸下巴。
总觉得沈青这像是“最后的别离”。
像是有点认命。
耳房的门打开又关上。
“谁找本官”沈青问。
小福子边带路边回答“是时老将军,上回小的看时小将军他们关系似乎不是特别好,刚才就没敢直说,怕他们有什么事情,会在宫宴之前吵起来。”
沈青没应声,心里有了思量。
自打上回在庆春楼时,时臻主动想跟他说话,他就猜出了对方想说什么。
在宫道上七弯八拐地,来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
四下无人,一眼就看到了时臻。
他微微垂头“时老将军。”
“沈大人。”
时臻客套了几句,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他道“上次老夫差人送到府上的信,沈大人可曾看过”
沈青掀起眼皮,没动声色“时老将军有话请讲。”
心跳一点点加速。
在跳到最快的那一瞬,他听见
“关于渡儿恢复女儿身的事,还要沈大人帮忙想想办法,运筹一下啊。”
呵。
他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在轻笑。
悲哀又自嘲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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