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教了你不到半个学期,就发生”
何纾言说到一半,闭了嘴,不愿再提起那件事。
这不就是在说,他们的师生情压根没深厚到这个地步么。
时浅渡随便搪塞了一句“您物理教的很好。”
何纾言怔了怔,薄薄的嘴唇牵动一下,露出些许笑意。
是啊,当时的学生们都喜欢听他的课。
就连刚才在医院里大骂他的学生孙立行,七八年前也会经常到办公室里找他,趴在桌旁求知若渴地问他各种问题。
现在呢
恐怕孙立行想起以前的事还会一阵恶心,庆幸他“强奸”的不是自己。
何纾言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抬眼看了看路“你随便找个小旅店,把我放下就行。”
被强制性地贴上污名、留下案底,他失去了所有。
偌大的帝都,连他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一直跟人在校外合租,最近合租的人搬走了,还没人住进来,要不您就住隔壁那个房间吧。”时浅渡知道光是这么说,何纾言肯定不应,眼珠一转,又补充了一句,“之前不是有混混打您吗估计还会有人找您的麻烦,现在还受着伤呢,自己住那种小旅店更不安全了。”
何纾言眨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你不介意跟我合租”
“我为什么要介意”时浅渡反问,“老师会伤害我吗”
“”
何纾言张了张口,眼底的惊讶渐渐消散了。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时浅渡认为一个同性恋不会对她感兴趣,自然也就不会有威胁。
果然,这样的标签大概在他身上永远也撕不掉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还有点儿苦涩。
这样也好,省的时浅渡怕他、躲着他。
“你放心。”他望向车窗外,坦然接受了时浅渡的好意,也改了口,“老师不会伤害你。”
停顿片刻,他又道“房租我也会如数给你。”
车里多了一丝微妙的尴尬。
他其实很想歇斯底里地说,他一点儿都不喜欢男人,更不可能去性侵什么男学生,一切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实在太可笑了。
可这些话他在入狱前入狱后都说过太多遍了。
嘴皮子都要磨破,嗓子也喊劈了,但从未有人相信过。
贴上标签容易,揭下来却难。
现在他选择了缄默,选择闭口不谈。
这样便这样吧。
“那边是厨房,只要不炸厨房就可以随便用,这儿是卫生间,主卧,还有那是次卧。”
时浅渡带着何纾言在家里慢慢溜达了一小圈,推门走进了次卧。
次卧不纯粹是卧室,两面半的墙壁都安装了定制的书柜。书柜连接着榻榻米床铺,睡在床上的话,其实就是睡在两面书柜之下,只要抬抬胳膊就能拿出书来。
书柜上满满当当地装了两面墙的书,文史哲类的书籍比较多。
“老师以后就住在这个房间吧,虽然您可以下地走动,但最好还是先卧床休息一周,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时浅渡从柜子里拿出新的被子,放在床上,“这个房间以前是房东的书房,所以很多书都放在这儿,我有时候也会过来拿一些书看,当然了,老师想读书的话也可以随便拿,如果想看物理方面的我那倒是有一些。”
何纾言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向书柜上的一排排书籍。
看到想读的书,还会停顿一下。
他半天没说话,在时浅渡要扭身离开时,突然说道“其实我不喜欢物理。”
不是真喜欢物理,所以成绩优秀也没进研究所,而是又考了师范的研究生,毕业后做了老师。
老师这个行业是长辈们喜欢的,他父母也很喜欢。
“父母思想传统,觉得只有脑子不够聪明的孩子才会学文科,我就选了理科,后来读了物理,再后来去高中当了物理老师,都是父母喜欢的。”
“可惜,父母在我读研和工作第一年时陆续去世了。”
他声音很轻,低沉,微哑。
略微停顿之后,突然又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样也好,不然,这些年指不定要被亲戚邻里笑话埋汰成什么样子。”
何纾言站在窗前,阳光从对面高楼的玻璃上反光照射在他身上,洒下一片金色。
他高高瘦瘦的,身上的衣服很薄,勾勒出了漂亮的肩胛骨。
萦绕在周身的没有愤怒,也不太颓丧,只有淡淡的悲哀。
有种失意的美感,破碎又疏离。
三十五岁了,没工作,没亲人,没朋友。
只有一身伤和永远抹不掉的污名。
他走神片刻,恍然回神。
“对不起,我胡言乱语太多了。”
他在里面的时候没有朋友,跟人说不上几句话。
很多事情都憋在心里,现在难免想多跟人絮叨几句。
不由自主地在学生面前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他脸皮有些发烫。
他推了推镜框,低声自嘲道“你是不是在想,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
“怎么会,老师,您想太多了。”时浅渡靠在门框上,趁他现在话多,跟着聊了几句,“既然不喜欢物理,那您喜欢什么”
“我喜欢”文学。
何纾言没把话说完,沉默地盯着书架上的书没动。
他说不出口。
呵,一个强奸犯说自己喜欢文学
说出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好像连喜欢某些事物的权利,都被身上的罪名给抹灭了。
时浅渡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扫过那排获得过各种文学奖的著作。
她笑道“能把不喜欢的事做的那么好,喜欢的事肯定能做得更好,刚好重新开始。”
何纾言眨眨眼睛,好像得到了些许鼓励“是吗”
人活70岁也不算短了,这么算的话,他的生命已经过半。
半辈子毁了,还能重新开始吗
时浅渡想说两句鼓励的话,手机突然嗡嗡的地震动起来。
来了个微信电话,她不知道是谁,就挂了。
没想到一秒钟时间,对面又继续打了过来,看起来像是有急事。
她便接通电话,对面立刻传来了风风火火的声音。
“时浅渡”
“我靠我听说你现在跟那个强奸犯在一块”
时浅渡一下子挂了微信电话,把那大到震耳朵的声音掐灭。
听这话,应该是高中时候的同学。
何纾言唇角淡淡的弧度消失不见,尴尬又无措地推了推眼镜。
终于敢跟时浅渡直视的眼睛闪了闪,又低垂下了脑袋。
真到了被从前的学生指着鼻子骂“强奸犯”的时候,他反而没有羞到脸上发烫,没有立刻逃跑,只是惨淡地抽动了下嘴角,觉得自己简直是活成了个笑话。
他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们果然都是这么称呼我的。”
但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受伤。
仿佛放弃抗争、举手投降,偷偷地窝在一旁舔舐伤口。
时浅渡敛敛眉头,像之前那样伸手摸摸他的头。
她说“我先去回个电话。”
何纾言睁大眼睛,像个学生似的轻轻点点头。
他本能的很抵触被别人触碰,却对时浅渡摸头这个动作没有太大反应。
这个举动,总是能让他打心底里感到温柔。
他好像能读懂她善意的安慰。
时浅渡离开房间,他上前两步去关门。
这时,隐约听见时浅渡在客厅里跟别人的对话
“你听谁瞎说的,我没见过他。”
何纾言动作僵住,跟着心中一窒。
身体顿时凉了个透彻。
手指按在门上,渐渐用力,又缓缓地松开。
她撇清了关系。
归根结底,她是介意的。
理解,他理解的。
即便他不是个强奸犯,三十多岁的男人跟个小姑娘合租在一起也不太合适。
时浅渡是善良的,所以才会收留无家可归又受了伤的他。
他偷偷住在这儿,不让别人发现,不给时浅渡惹事,少跟她来往,等伤好了立刻坐火车离开,应该就是对她最大的回报了吧。
他沉默半晌,手指一动。
锁上了次卧的房门。
时浅渡跟打电话过来的小姐妹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何纾言跟她碰过面,怕杨铭新父母顺藤摸瓜地扒出来地址,到时候又雇人惹出来什么事端,刺激到何纾言的情绪。
她回到次卧门口,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锁了。
“老师怎么锁门了。”
“我不是很舒服,想睡一会儿,你忙你的吧。”
何纾言说了谎。
他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松了口气。
自己的人生已经毁了,就别再给人家小姑娘添乱了。
他从包裹里拿出时浅渡送他的活着,目光在书架上扫视一边,锁定了一个全是中国文学的格子,把书缓缓地插了进去。
继而无言地站在原地,有些发呆。
停顿了很久以后,他又伸出手,把那册书抽出来,用包裹里的报纸认认真真地包起来,重新塞回了自己的包里。
他弯弯唇角。
倦容上露出浅淡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