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般的大雨里,夹杂着冰雹,砸在身上让他有些吃不消。
一个护卫抗洪官员的士兵接住了一快栗子大小的冰雹,震惊地递给老人看。
“大人,您看这”
年迈的官员声音微抖“今年的雨水太反常了,怎么会这样”
他们为了抗洪,已经好几天不曾睡过好觉了。
就是因为昨晚时分小雨终于停了,河水比前几天平稳太多,大家才敢多休息一会儿。
他看昨天的情形,以为情况能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
谁能想到仅仅两三个时辰,就突然下起这样的大雨
而且,这是夏天啊
大雨里又怎么会夹杂着冰雹
天要亡他们呐
老人满是血丝的浑浊眼底浮出水光。
他心知八成是护不住了,但为了不影响士气,没有表现出来。
“走,去高处,我看看情况”
他顾不得瓢泼大雨,连忙打起精神,从高处观察大河的水流。
这几十年里,他都在跟河水、洪水打交道,经验丰富,见微知著。
借着天边微弱的光芒,观察几眼河水,脚下一个不稳。
他几乎遇见到了接连数个县城被淹没的惨相。
他接连后退几步“照着这个雨水量,下拨黄龙再来,肯定就坚持不住了,告诉大家能逃的就尽快逃吧”
苍老的声音没了力气,整个人一下子苍老了不少。
手下的士兵刚要去通知,他又说“等等把大伙召集到一起,我有话跟大家说,这么多人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另外,选人快速出发,把现在的情况通知下游的郡县,一定要快”
铜锣声又一次连绵响起。
不出几分钟,百姓们与士兵们纷纷聚集在了一起。
但聚过来的人数不及昨天,有人已经偷跑了。
老者站在高处,痛心疾首地说“乡亲们,这些天的抗洪,大家都辛苦了,请大家耐心把我下面的话听完,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他在众人面前张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块冰雹。
“正如大家所见,七月冰雹,老天爷都不帮我们,我要是再一味地让大家伙全部留下了抗洪,那就是让你们去送死这样的大雨,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昨天认错了河神,这是惹河神生气了河神发怒惩罚我们呢”
“哈哈哈哈哈大家都得死就直接死了算了”
又有精神崩溃的百姓嚷出声来。
这一下子就煽动了不少人,人群立刻混乱了。
很多人扭头就想赶紧跑。
老者连忙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大家别走别走都听我说完,不然大家都活不成如果我们能炸堤成功,就能争取至少一个时辰的时间”
“大人,这么大的雨,我们还能怎么办”
“早晚都要死,还是快跑吧”
“什么最后一个办法这些天我们想的法子还少吗还不是没用”
“炸堤不就是去送死吗这样的大雨大水怎么可能成功”
炸堤,需要几个人划着竹筏,穿过滚滚波涛炸毁另一边的堤坝,用以泄洪。
先不说能不能成功炸堤,就算真的顺利穿过河水炸毁堤坝,最终八成也是死路一条。
又有谁会自愿去送死
老百姓们作鸟兽散,再也听不下去当官的的话。
无论老者怎么大喊,喊破了嗓子,也没几个人再愿意听。
有的拉扯着亲人逃跑,有的就地跪下,开始朝大河跪拜。
“河神大人息怒,河神大人保佑。”
“只要我们虔诚就肯定会转危为安的河神大人护佑我们”
“河神大人请显灵吧”
“大人,您下来吧,我们也先走吧”
近卫的士兵打心底里佩服老人,神态关心。
“唉,是我的失职,是我的无能啊”
老人发现无力回天,叹了口气。
是啊,人又怎么能争得过老天爷呢
他本想说,几十里之外那片矮山,虽然山不高,又处在地势低洼的地方,但过去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只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需要炸堤去争取逃跑的时间。
如果能成功炸堤,就一定能有更多的人能生还
可惜现在
河神曲泽看着人类面带惊慌,四处逃窜,笑容越来越愉悦张狂。
他直拍大腿,都快笑得岔气了。
“人类怎么会这么蠢笨愚钝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要手指轻轻一勾,巨浪就从堤岸上卷下几人,将他们的性命吞噬。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神力在体内越发充盈,他舒爽地叹了口气。
天亮了不少,那个地方神应该能看清一切了吧
哼哼,那就
让他把所谓的“子民”杀个一干一净吧
他倒要看看,“无私”的地方神,究竟能为了子民做到什么地步
曲泽高高地扬起了双臂,一举一动都带着极强的神力。
巨大的水声响起,几乎能传递数十数百里之远。
卷了无数泥沙的滔天大水从大河中高高地漫出,卷成一股,像是一条饮人血肉的黄龙。
任谁都知道,这样的大浪拍下来,必定死伤一片,几乎无人生还。
“洪水来了抓住竹筏,别松手”
“抱住木头之类的漂浮物”
“大家尽量站到房顶上快上房顶”
四散逃窜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大喊,撕心裂肺。
人们逃啊、跑啊,谁也跑不过洪水。
不多时,便只剩下房屋倒塌和水流的声音了。
人类的呼喊声被水声遮掩。
决堤的河水淹没了一切。
神庙中,一向冷静的神明瞌上双眼。
祂不忍细看子民的惨状。
但耳朵堵不住子民们强烈的情绪和心声。
救命
娘,娘啊啊啊啊
没用的,全都没用的
该死的官府该死的皇帝不把我们的命当命
为什么没有人救我们,为什么
好恨好恨啊
好疼啊啊啊腿断了
呜呜呜呜呜,好想活
为什么神舍弃了我们我好恨,为什么
神明已经太多年不曾接受到信仰的力量和人们的期待与善意,此时却猛地被无尽的愤怒和仇恨包围,压得他头疼欲裂,身上好不容易愈合一点儿的伤口重新挣开,血流汩汩,狰狞极了。
祂没法承受住恶意、怨念的挤压,膝盖猛地跪在地上。
古井无波的面容因为压抑与疼痛紧促起来,露出痛苦的神色,几乎无法喘息。
从神明诞生开始,子民的生活越来越好,几乎没有过什么怨念。
所以,祂从未承受过这样深重的恶意,也是第一次知道恶意可以让祂这般难受。
不仅仅是伤口挣裂,本就受损的脏器全都拧巴在一起,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内脏都吐出来。
鲜血一滴滴地从唇角往地上落,很快就滴了一摊。
数不清的恶念侵袭了祂的头脑。
子民们在痛苦,在愤怒,在
埋怨。
可祂这么多年,一直在尽可能的保佑人们啊。
就算祂带给人们福祉后反被抛弃,就算祂被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地祭献给河神
祂也从未埋怨些什么。
为什么怨恨祂
为什么让祂这么痛苦
为什么会,反噬到祂身上
祂深爱祂的子民啊。
可子民,背叛抛弃了祂。
祂才应该是感到委屈和怨恨的人,不是么。
凭什么祂要承受这些
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的疼痛从皮肤上传递到心脏。
肮脏的黑色一点一点地渗透过来。
精神与上的双重痛苦使思维变得混沌。
好似有一股难以压制的愤怒,在那些仇恨与怨怼的侵袭下被唤醒了。
按在地面上的手指一点点用力。
就在这时,祂感觉有人用手臂圈住了祂的腰,把祂抱在怀里。
温热的触感那么熟悉。
祂猛地从无尽的仇恨中脱身而出。
祂的神色恢复了清明。
是啊,祂还有子民陪伴在身边。
“这是怎么了”
时浅渡没想到祂在十来秒之间会变成这样。
她连忙上前,揽住男人的腰,尽可能轻柔地把人抱在怀里。
她手上全是血,猩红、粘稠而温热。
照这个速度,计划还没开始,这男人就要消亡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个小世界的任务
就要结束了吗
刚想到这儿,她感觉怀里的男人艰难地动了动。
脆弱的神明抬起手臂,安抚地碰了碰她的背脊。
祂的声音淡淡,比以往虚弱些许。
“吓到你了吧,没事,是透支的神力在反噬,很快就能恢复。”
祂已经感觉到自己开始消逝了。
失败了。
祂再也无法保护子民了。
就在祂消逝之前
最后再为祂的子民做些什么吧。
祂手上沾了自己的血,缓慢地在时浅渡周身画了一个圈。
淦。
祂不知道自己快没命了吗
怎么还在想着别人
“你别再乱动了。”时浅渡抓住男人的手腕,“我怎么做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儿”
每个小世界的情形和设定都不一样,她昨晚已经在神明没注意的情况下,偷偷尝试过把自己的力量传输给对方了,但完全没用。
现在,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祂虚弱得几乎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她这人啊,道德感不重,没有救世的善心和伟大理想。
有善良,但不多,就那么一点点儿。
她随心所欲,吊儿郎当,嘻嘻哈哈地为所欲为。
除去偶尔大意小小地栽个跟头,自己真想要的一切,都能掌控在股掌之间。
这是第一次彻底的失控。
她讨厌死了这种不受她掌控的感觉。
更讨厌死了愚蠢的神明直到濒死还在想着保护什么狗屁子民。
她能照顾好自己,没有人也没有任何自然灾害能杀了她。
她不需要这个男人现在所做的一切。
时浅渡飞速翻阅小世界的资料。
资料跟之前看到的一样,只说神明在面对人类恶念时被恶念影响,堕落为妖魔。
可现在这副景象,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堕落吧。
见时浅渡眉头紧拧,一脸关心,神明的眉梢舒展开了。
祂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别害怕,我保护你。”
祂摸了摸时浅渡的头发,动作轻柔。
就只是神明在轻碰祂的子民。
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几百年时光,看着神庙一点点破败、腐朽
说不落寞是假的。
祂过去以为,自己会独自一人,消失在这座破败的神庙中,为了子民消耗掉所有神力,最后无声无息、无人问津地消散不见。
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记得祂的存在。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平静了千年的心脏,终是翻涌出一点儿其他的情绪。
他应该觉得不甘心的。
默默守护子民们那么长的时间,却没能坚持到最后。
他也应该感到委屈的。
从诞生到现在,永远为了子民考虑,反倒被子民抛弃、忘却。
还被人当做异端丢石头、祭献给河神。
可此时此刻,身体被温暖所包裹,一切不详的情绪都被驱散了。
他感觉那么平静。
没想到,能在消逝之前,得到子民的照料和关怀。
不再是孤身一人。
不再只能自言自语。
不再被遗忘。
还知道了人类的手掌和怀抱都是柔软而温暖的。
知道人类会凶巴巴地对祂说话,心里却没有一点儿恶意,口是心非。
这足以让祂感觉到慰藉了。
人类是在乎他的。
上千的守护、数百年的孤独
不是白白熬过来的。
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
真开心啊。
消逝的时候,还能有子民陪在身边。
可惜救不了更多的人。
可惜祂现在的样子吓到他的子民了。
祂又一次安慰“别害怕,你不会有事的。”
无力感。
时浅渡第一次感觉到无力。
她什么都做不了。
“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你知道解决办法吗”
系统资料里没有写这方面的内容,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想,或许拯救神明的方法,只有成为祂的信徒。
可怎样才能“真正”成为信徒
又怎样才能为祂带来信仰的力量
她无措地抱着神明,看到男人的伤口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挤压一般恶化撕裂,看到刺眼的、湿哒哒的红色透过金白的叠裳,在衣料上晕开一大片。
染得她身上也全是血渍,湿热、带着叫人恶心的铁锈般的气味。
祂几个小时之前,还那么平静又柔和地看她。
祂用尽全力尽可能地保护她。
祂还会摸摸她的头发,把她半抱在怀里让她睡个好觉。
那么无私到蠢笨的神明啊
“怎么才算是信仰你”
山下洪水滔天。
荤黄的河水淹没了房屋,以肉眼几乎跟不上的速度,往低洼的地方涌来。
几座连绵的矮山本就只有一百多米,又处在洼地,一下子被淹了老高。
很多人被河水冲着,身体撞在木桩上,分分钟折断了腿脚、穿透了胸口。
鲜红的血液在水里涌出,又很快被下一波大水掩盖下去。
就算水性极好,在这样汹涌且满是坚硬异物的水中也根本没用,只能随着水流听天由命。
死人越来越多。
神明耳中杂乱的声音渐渐变少了。
可怨怼和恐惧的程度更深重了。
彻骨的恨意一个比一个更加强烈,就像有一只钢铁般的手掌,死死掐住了祂的脖颈,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祂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那些人在问,在怨,在恨
为什么不救他们
如果时浅渡知道这一切,肯定会怒骂一声荒谬。
可她听不见人心的声音。
她只能看到,怀里的神明一身鲜血、满身狼狈。
尽管祂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面容上依然保持着沉静,仪态淡然、矜贵。
薄薄的唇轻轻合着,因为说不出安慰的话,便安抚地翘了翘唇角。
除了身上的伤口和血渍,祂好像跟从前没什么不同。
唯有那双如冬日暖阳一般温煦的淡金色双眸,好似失去光泽,变得越来越暗淡了。
时浅渡知道,祂的生命要到尽头了。
祂要消逝了。
就这么消逝在她怀里。
小世界任务完成在即。
可她怎么就那么不爽和不甘心呢
神明没有堕落。
但外面洪水滔天,人类依然受到了极大的重创。
河神根本不在乎人类的死活,只有眼前的男人能拯救他们。
只有祂在乎人类。
难道真心为人的神明,就只能消逝于此吗
她在神庙的庭院之中,抱着虚弱的神明。
扭头向山下看去,曾经的县城已经变成汪洋一片。
之间人类或者牛羊被卷入水底,又变成尸体慢慢浮出水面上。
浮尸遍野,这词半点没有夸张。
水声、哭声等等掺杂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哭泣呐喊。
末世与地狱也不过如此。
房顶上哭嚎的幼童,奋力救人却被大浪掀翻的青年,挺着大肚子已经临产、却不幸去世的年轻妇女,还有白发苍苍、殚精竭虑的年迈官员。
为了老百姓们始终坚持在一线救灾的老者浑身湿透,被幸存的士兵们从水中救起。
他被放在竹筏上,士兵焦急地探了探他的气息。
“大人还有气,太好了”
“让大人把水咳出来”
“那有个孩子,快把孩子救起来”
放眼望去,浑浊的水中全是死尸,成千上万。
活下来的大概是百里存一。
时浅渡杀过不少人,也上过战场。
她以为自己从来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可看到这种场景,手指还是缓缓地攥紧了。
她擅长杀人,亦能拯救单一人类。
却在自然灾害面前,无法救助所有人。
她揽住男人的脖颈,让祂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说“人们需要你。”
神明很勉强地摸了摸时浅渡的头发。
祂嘴唇蠕动一下,想说谢谢你。
时浅渡总是张扬蔑视的漆黑凤眸软了下去。
脑海中浮现出神明注视着她的模样。
可惜那双永远纵容的金色的眼眸几乎黯淡无光了。
再也不会遇见比祂更包容、更温柔的存在了,对吗
手臂落在祂的腰间,一点一点地圈得更紧了。
“只有你能拯救他们,给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