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了两千余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般爱护人类的神明。
保护人类、然后又因为人类的怨恨吐血
这难道不可笑吗
“你还没发现吗人类就是这么贪婪,你保护他们也不会得到半分感激,他们只会想要的更多更多他们信仰你,只是因为有利可图而已”
神明擦掉唇角的血渍。
有那么一瞬,因为曲泽的话有些恍惚。
仿佛他说的没有什么不对。
但祂想起了时浅渡关切的神情,想起百年之前那位坚持年年祭拜他的老人。
想起老人眼中滚烫的泪花,那么真切,那么令人动容。
那时候无灾无难,老人也是县城中的富贵之家。
老人没什么可“贪婪”的,他只是感激,只是全心全意地信仰祂。
六十多年从未改变过。
并不是所有人类都不懂的感激,都只会在危难时刻才会信仰他,不是吗
会有子民感激祂。
还会有子民关心祂。
纵使有人类是贪婪的,那也只是一部分。
祂相信子民们大都是淳朴善良的,而不像河神说的那样极端。
祂永远这么相信。
神明的眼底不再有半分犹疑与恍惚,完全沉静下来。
平静,淡然,又十分坚定。
祂说“不管你如何教唆,我都会继续保护我的子民。”
“教唆哈,你竟然说我教唆”
曲泽高高地挑起眉头,对于地方神的态度感到好笑又愤怒。
他握紧拳头“看来是你现在过得还不够惨啊”
神力融入满是泥沙的荤黄河水中,眨眼之间,便又涌起的大浪。
水中泛起了普通人类看不见的蓝色光芒。
刚才那一下,只是借助河水的压力而已,并非用上了神力。
他这些天吸收的神力是地方神的数万倍之多,稍微用上点力气,就能把那层屏障拍个稀巴烂
对付一个才有了几个信徒的无名小神而已,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神庙中的百姓又一次看到巨浪,没像刚才那样慌乱。
他们纷纷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神明再次保佑。
“保佑我们吧,我们以后必定修缮神庙,年年祭拜”
“求求神明再保护我们一次吧”
夹杂着强悍神力的水流以极快的速度翻涌而来。
不出两秒,就猛地拍打在神明撑起的那层淡金色的屏障之上
曲泽扯了扯唇角“真可惜啊,就凭现在的你,也能阻挡我”
他并不着急,像是在逗弄困兽,想慢慢地折磨眼前的神明。
他的手掌缓缓并拢、相握。
无形的神力挤压过去,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就在巨浪要冲破屏障、将神庙冲塌之时,一道凛冽的斩击自下而上挥出,竟是斩开了水流,让汹汹河水向两侧分开,避开了神庙
百姓们在那一瞬间松了口气,发出赞叹。
心中的信仰更加强烈了。
“之前真的不是巧合神明又救了我们”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让活着的人都躲到这里来吧,肯定能平安度过”
在水中还活着的人们也看到了那等奇景,心中不由得迸发出真切的期待。
有人开始大喊“你们看见了吗神明显灵了神明显灵了”
“咱们快去那座神庙”
“有希望了咱们肯定能得救”
“神明会保佑我们”
神明能感受到,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
神力越来越充盈。
祂再也不是阻挡一个浪头便耗尽所有神力的落魄神明了。
祂再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子民受苦而无可奈何了。
而时浅渡手腕一翻,将长刀抗在肩膀上。
她避开百姓,站在神庙之外,与神明并肩而立。
掀起眼皮,脸上露出懒洋洋的笑容。
两次巨浪,足够让人们相信,这间神庙供奉的神明拥有庇护人类的神力。
在惶恐无助的氛围中,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传遍数个县城,甚至是整个国家。
至少沿河的百姓们,全都会真心实意地信仰祂了。
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神明没有名字,也不至于非要把人引到神庙。
好在事情进行的很顺利,没有节外生枝。
“好了,你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她唇角一扯,盯着曲泽,“可以去死了哦。”
曲泽眉头一拧“你说什么”
身为河神,竟然被一个黄毛小儿挑衅
可笑,比地方神还要不知天高地厚
“噢我知道了,昨晚这个愚蠢的神明不是自己从河里回到了神庙,而是你将他带回来的,是吧”他的年岁是地方神的三倍之多,见多识广,“既然拥有通晓神魔的能力,就老老实实地去找个神明侍奉,在这儿撒野,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每一个拥有怪力乱神设定的世界,总会有一小部分人类是不同的。
这个世界也是一样,有人类天生就能见到神魔,只不过数量极少极少,万里无一,百年间才会出现那么一个两个。
这样的人类一般都会有信仰的神明,并侍奉在神明左右。
“侍奉神明”时浅渡略一思索,“这个说法也不错,我就是在好好侍奉我的神明啊。”
“你”
神明少有的露出惊讶。
“侍奉这个家伙那你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曲泽就差没笑话她了,“要不这样,我给你个机会,让你追随侍奉我,就免你一死,不跟你计较刚才的事,你说呢”
时浅渡干脆没搭理他,而是抬手,不疾不徐地将神明散落的淡金色长发别到耳后。
她温声地说“你守护子民,我保护你,怎么样”
她实力再强,也全是杀人的计俩。
若想救更多的人,还是得依靠祂的神力。
“”
祂的子民说,要保护祂。
说不动容是假的。
但河神拥有滔天神力,她即便有超越人类极限的能力,大抵也不是对手。
然而不等祂说话,时浅渡又重复了一遍。
“你守护子民,我保护你,就这么说定了。”她拍拍神明的肩膀,“去帮助真正需要你帮忙的子民们吧,他们在等你。”
她脚尖踏地,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雨水未停,但波涛不再汹涌了。
泛黄的水面相对平静,无数尸身无声地漂浮。
雨点打在水面上,发出滴滴答答的水声。
神庙里、庭院中,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不少百姓。
好在神庙在香火旺盛时被扩建了两次,不然,还盛不下这么多人。
终于熬过了泛滥洪水的人们全都卸了力气,半死不活地或坐或躺着,不是沉默无言,便是发出低低的声。
这里没有人死亡,却依然笼罩着一股腐朽死亡的气息。
负责治理河道的年迈官员在几个护卫和百姓们的帮助下活了下来。
他坐在庙里,神色显得有些颓唐,满是心痛。
“下游怕是保不住了。”
他喃喃几声,苍老的声音那么无力。
伸出手掌,雨水湿润了手心。
带人抗洪这么多天,还以为能有成效。
如今看来,人总归敌不过天。
雨水还不停息,大河的决口绝不止一个。
不知道这里淹没之后,又有哪儿受了洪灾,遭此磨难。
洪灾之后,便是瘟疫,还有无数灾民往南边逃难。
灾民处理不当,就成了暴民、乱民。
下游邻河的地区,必定要乱了。
再看看他们这群人。
四周全被大水淹没,只剩下几个小山包,孤立无援。
命是暂时保下来了,但没有粮食啊。
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能派人过来救灾。
还是就这么放弃他们了
获得力量的神明在离开神庙一盏茶的功夫后,又回到了神庙之中。
祂明白洪水绵延,决口不止一个,下游灾涝更甚。
所以在这里的救援差不多时,便去其他地方阻止了几次河水的决堤,又用神力摧毁了一道人类难以炸毁的堤坝用来泄洪。
除了脚下被淹没的县城,灾情全在祂的可控范围内。
且那些地方的百姓们,也在积极地抗洪,用尽一切的力量。
就是可怜了离祂最近的子民。
祂能护住那么多人,却让脚下这片土地遭此灾难。
祂心中自责不已。
带着悲悯的眼眸一一扫过休息在神庙中的子民。
他们面色疲倦,身体、心中全是伤痛。
过去那些年,大河不是没有决堤过,而是每年汛期都很危险,总会有人因此而丧命。
祂就算再心系子民,也从来救不了所有人。
但像眼下这般悲惨的境况,祂还是第一次经历。
祂想安慰子民,让大家心里好受一点儿。
或者,给人们带来一些希望。
于是,神明站在庭院中,仰头看向阴雨绵绵的天空。
祂抬起修长的手臂,催动神力。
阴沉的、黑洞洞的乌云,在神力的推动下往四周退散而去。
雨滴渐渐转小,变成毛毛细雨。
再然后,雨停息了,只剩树叶上水滴落地的声音。
时隔数日,终于有淡淡的阳光冲破叠叠乌云,洒落在人们身上。
天边挂了彩虹,朦胧中带着希望。
“天晴了大家看,天晴了诶”
“终于有阳光了”
“啊,快看彩虹,好漂亮”
“这是吉兆啊”
“神明一定会护佑我们的”
“等朝廷来人救我们”
死气沉沉的人群中,掀起了一阵愉悦的呼声,七嘴八舌。
人们都相信祥瑞之说,没有什么比天降祥瑞、神灵护佑更让他们希望充盈了。
神明看到子民们终于不再沉浸在悲伤中,有了对未来的向往,眼眸柔软了些许。
祂想,太好了,大家振作起来了。
祂打心底里为子民们感到高兴和快乐。
与此同时,信仰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了祂的身体。
祂的子民啊根本不像河神说的那般贪婪。
他们大都很容易满足,给一点儿甜头,就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就算痛苦,也能苦中作乐,就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般,坚强得要命。
祂穿过人群,一个一个地看过子民的脸。
想要在这些人里,找到时浅渡。
可惜,直到仔仔细细地看过最后一位子民,祂依然没能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距离曲泽被引着离开,已经很长时间了。
现在还没回来,莫不是出了事
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泛起波澜。
祂又将在场所有人的脸检查一遍,确认时浅渡不在这里的那一刻,转身,脚步略显匆忙地往神庙外走去,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时浅渡牵住神明柔软光洁的叠裳,压低嗓音开口。
神庙中有太多人了,声音乱糟糟的,没人注意到她对着“空气”说话。
早已神力充沛的神明微微一怔。
祂身上没有了伤口与血渍,皮肤光洁细腻,保持着不容亵渎的圣洁。
神色平淡的面容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转瞬即逝。
祂道“没事就好。”
祂没有先追问河神的情况。
而是确认时浅渡身上有无受伤。
时浅渡见祂不答自己,接着笑道“怎么,刚才脚步那么匆忙,是因为担心我吗”
神明不躲不闪,与她直视“自然。”
祂怎么可能不担心祂的子民。
从时浅渡为了祂而与河神缠斗着一起离开那一刻开始,祂无时无刻不在为她担忧。
祂垂下头,眼底有淡淡的自责“是我做的不够好,身为神明,还需要你为我而”
“我不是说了吗你守护子民,我保护你啊。”
时浅渡微微仰头看着祂。
被那双冷然又温柔的眼眸注视,内心还是会感到难以言说的安宁。
她喜欢被神明望着的感觉,特别喜欢。
“河神那家伙,已经被我打得逃回河水之中了,你放心好了,他最近这段时间,大概不会再回来找你的茬了。”
时浅渡颇为自豪地说完自己的战绩,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又道“你也不用多想,不用觉得愧对子民,神明跟人类之间本就不应该单方面的索取嘛。人类敬仰神、供奉神,贡献给神信仰的力量,神便福泽人类,引导人在困境中前行。”
她牵起了男人白玉般指节分明的手掌,放在唇畔轻吻了吻。
狭长的凤眸微微低垂,睫毛遮住眼底的神色。
她说得颇为正经,又隐约有些反差的逗弄感,让人分不清话里的真假。
“身为子民,我侍奉我的神明,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这话说的,很漂亮。
亲吻手背的动作,也是在向祂表达虔诚。
可神明能感觉到,眼前之人带给他的力量已经很微弱了。
当时给予他的力量那么强烈,可救援过后,悲悯与善意,期待与需要
这一切都已经渐渐地消散了。
她真是奇怪。
她绝对是祂见过的,最没有定性的人类了。
其他的子民们,一旦开始信仰祂,便会一直相信祂、需要祂,几乎直到死亡。
很少有人中途更改或者停止信仰。
或许是时浅渡本身就不是普通人,拥有强悍实力的缘故吧。
她的自主意识十分强盛,绝大多数时间,不会受任何人影响,也不需要别人任何帮助。
即便是神,也一样不被她需要。
她刚刚能为祂带来力量,是因为她在为百姓们祈祷。
而不是她本人有所需求有所期待。
但不管如何
祂都会全心全意地爱祂的子民。
哪里有神明被子民保护,而不做任何付出的道理
“除了为了其他人着想,你自己有什么愿望吗”神明充满包容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等待她的回答,“我现在力量充盈,无论什么愿望,必定会满足于你。”
“我自己的愿望”
时浅渡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愿望,因为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时,她不经意地打了两个呵欠,困倦涌上。
她突然一顿,继而不正不经地笑起来“我困了,你还让你的子民枕着睡觉,这算是愿望吗”
“”
神明冷淡无波的淡金色眼眸里,鲜有的浮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那目光,像是长辈充满慈爱地看着幼稚的小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