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在场坪外的学子们分开两侧,躬身见礼。
南颂年十九,但十一二岁时便风闻过洛神公子清名,此时见到,心下依旧不免沉凝,比起南国,眼下的大成有太多出色人物了。
来人身形颀长,虽与诸学子着一样玉色袍,墨玉冠,通身无坠饰,却衬得越加眉目墨画,仿佛九天谪仙下凡尘,空山新雨,遗世独立。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分明是山巅初雪般的乌发雪容,高在云端叫人不敢触碰的丰神出尘,却因眸中带着的温宁祥和,见之生暖,澹泊恒宁,叫人心中只有敬畏,没有惧怕。
学子们俱是让到一旁,躬身问师生礼,鹿鸣谢勉亦微微见礼,“恪安来了。”
其余直讲、博士均问礼,“沈先生。”
沈恪回礼,至崔漾面前,行了君臣礼,“草民沈恪,见过陛下。”
声音如石上清泉,眸光沉静,看不出半点厌恶。
论这份明镜非台的心性,天下何人能及,崔漾神情淡淡,“不必多礼。”
谢勉请赐棋局时,未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但他问心无愧,便也泰然处之,“启禀陛下,草民请午膳后再继续对弈如何?”
崔漾应允,折身回了楼苑。
众学子官员们恭送圣安,到陛下身影进了房门,才直起身,又与诸位先生见过礼,各自收拾好刀笔竹简,安静地退出去。
离开时只说课考和棋局的事,并没有旁的议论,崔、沈两家曾经的婚约天下无人不知,但今日女帝才学斐然,当世之上,常人无法比肩,诸人敬重二人才学,既然婚约已失效,便全当这一份婚约从未有过,君是君,臣是臣。
只三大学宫之长都是饱学之士,陛下才学斐然,今日这一场对弈,必然浓墨重彩,为今日文华盛世新增一笔,学子们心潮澎湃,连用饭也是匆忙应对,刻录许多棋盘棋子,刀笔竹简,要将棋局一步步一招招记录下来,以供日后研习。
蓝开知晓陛下三食规律,早早便带着御厨出宫来,在太学后厘清一条街,看着时间差不多,便把做好的御膳装到食盒里送到文和苑。
食盒下层放了滚烫的开水,碗碟在上层,摆出来后还是热气腾腾的。
他这几日宫里宫外奔波,知道岁末课考是要紧事,只恨不得分出七八/九十个身,五个能文,五个会武,去贤良馆应诏,以解陛下之困。
今日却大为不同了,想要忍住不笑都难。
崔漾挑拣着用了饭,见小宦从眉花眼笑,随意问,“你捡到金子了么?”
蓝开忍着夸耀本就忍得辛苦,这下陛下一问,立马笑开了,“陛下,外面到处都在传陛下事迹,贩夫走卒都知晓了,贤良馆外聚集了好多学子,都是应诏贤良的,粗粗一看几千人,负责登记的官员吓一跳,好多学子转投太学,太学师长们的箱笼都要装不下文牒了!”
这本也是她来此的目的,总要有些收获,方不虚此行,朝中确实缺职太多,朝政繁忙,又有税改,桩桩件件都要用人,崔漾已经下了圣令,将今年十月选贤良提到了八月初六,也就是文武试完全结束后的第三天,薛回、于节负责此事,已在筹备。
蓝开一来便听闻了许多课考的事,虽不懂那些经史子集,却知道陛下赢了,只要是陛下赢,他都高兴,更不要说还赢得这样漂亮,现在哪个学子提及,不是满心敬服,他上上下下又是备茶又是准备凝神香,见房舍简陋,连靠枕也一并带来了,“闻家的小公子带了一个人来,说是雾隐山的神医,擅长治疗内伤,求见陛下一面,为陛下请脉。”
崔漾撑着额头的指尖微顿,“闻家?闻厚德的儿子?”
蓝开应了声是,他对那小公子倒颇有好感,一则生得清隽却不过分俊美,一看就十分单纯,将来不会祸患陛下,二则提起陛下时,满心满眼的倾慕藏也藏不住,这雾隐山名医他也打听清楚了,确实是杏林界泰斗。
闻厚德任尚书中丞,比两千秩的官员,深谙中庸之道,朝务上向来不功不过。
崔漾温声道,“便说朕久病,看的医师多了,已不愿再看,叫他回去。”
又多吩咐了一句,“你打听下他喜欢什么,置办一件背地里叫人送去,算是谢过他用心。”
蓝开应了一声,行礼问,“陛下何不直接赏赐给闻家,小公子在家日子艰难,要是接了圣旨,他的处境会好很多。”
崔漾翻阅着奏章,朱笔红批,“境况不好不会丢命,当真明送,眼下便是众矢之的,反而给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你且去罢。”
蓝开恍然,便不再多言,嘱咐伺候两旁的宫女几句,这便去办事了。
末时末刘序恭请圣安,询问申时可能对弈,崔漾应允后,钟磬响过三下,谢勉鹿仪已经抽出了对弈顺序,谢勉第一,沈恪第二,鹿仪第三。
谢勉围棋,沈恪象戏,鹿仪围棋。
围棋只分黑子白子,以人为战没有意义,两人便在文和苑前的高台上对弈,崔漾不争输赢,下得随意,一刻钟后便看了这山长一眼,点子破了棋局,微笑道,“原来先生是冲着棋谱来的。”
摆的是《棋谈》中的一局残局,崔漾直言道,“这卷棋谱藏在丞相府,先生去寻丞相拓印便是。”
谢勉研究残局十数月,一直不得解,此时见其信手落下一子,便如拨云见日,眼前豁然开朗,虽是败了,却大喜过望,起身拜谢。
杨明轩神情依旧凝重,谢勉鹿仪都是年过五旬的长辈,陛下与此二人对弈,并不需要输赢,比起谢勉,他更在意沈恪。
虽说如今无人敢议论,也不会议论,但崔、沈两家毕竟有过婚约,又是同辈,陛下这一局,反而只能赢不能输,一旦输了,不管前事陛下如何博学,诸人提及,便只会道,陛下很厉害,但毕竟略输洛神公子一筹。
女子始终是比不过男子。
妻子始终越不过夫君。
宴归怀、刘序、陆子明等人亦知轻重,面色皆有些沉凝,杨明轩低声道,“对弈是陛下的长项,希望能赢,如果赢了……”
如果赢了名满天下学贯古今的洛神公子,沈家家主沈恪,天下学子奔走相告,必定名扬四海,声震十三州,除了清流士林的拥戴,百姓们也会很快知晓,女帝陛下文韬武略,是位不输于男子的女巾帼。
天下人并不能亲眼见今日盛况,但洛神公子之名,五湖四海无人不知,只要赢了,沈恪确实才学不菲,但陛下智周万物,沈恪厉害么?不,女帝陛下更厉害。
只要赢了沈恪,陛下声名无人能力,无人可比拟,一劳永逸。
四人不由都紧绷了心神,专注接下来的赛事。
谒者与判官已经挑选出三十二名学子,成四列站好,一一将名字报给对弈者,都只说一遍。
因着有谒者传递复刻,观看的学子离得远,此时便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小声议论,“一气记下十六个名字,和十六个人长相样貌,并记牢他们的棋功,天啊,这怎么能办到,我头晕了。”
又有一人道,“唉,谢山长在棋道上有许多另辟蹊径的下法,这是最难的一种,谁能料到他出了这样一道难题,却抽中围棋,为难的是陛下和沈先生。”
“开始了。”
官员教长们立在高台下,看了一会儿,便头晕目眩,脑袋里一团浆糊,败下阵来,去看谒者复刻的棋盘,只留有少数几名博闻强记的学子、课师、陆子明、宴归怀几人,凝神在战局上。
学子中间不断发出惊呼声,“都对上了!分毫不差!简直就像是在棋盘上下的一样!”
谢勉亦是双目圆睁,瞠目结舌,他出这么一道考题,实则第一步先考检验的便是博闻强记系风捕景,场坪上没有标线,只有立柱能当参考,每走一步,都要计算棋位,筹算不过关,一步也下不去,高台上两人却如履平地,不过一熄间,已数十回合,落子不带半点犹疑。
谢勉、鹿仪睁着眼睛使劲看场坪,被场上连衣着发冠都一模一样的学子晃得眼冒金星,分不清敌我队列,若非顾念山长的威信仪态,真要跑到场坪上仔细检查,看是不是有什么他没看见的标志,否则这二人,如何做到步步精准的。
谢勉一直抚须,颌下一把胡须几乎被拉卷,不住道,“老夫摆这棋局时,可没让学子连衣服都穿一模一样,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杨明轩擅弈,偶尔也会与陛下对弈,看了半响,便知陛下与他对弈时,根本没出全力,倒不是有心相让,而是以往下棋,他每每也被杀得片甲不留,却棋风凌厉,杀伐变幻;今次这一局,陛下棋风又稳健许多,步步为营,落子时从容不迫,不急不缓,不见杀招,却隐隐有攻城略地涵盖天下之势。
谢勉脑袋发胀,已跟不上趟,又不想错过这般精彩的对弈,山长的面子,出题人的面子全都不要了,跑去学子中间,蹲下来看谒者照章复刻的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