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漾被逗笑了,见暗卫自院墙上跃进来,远远地在田埂上叩问圣安,略坐起来些,叫他上前回话。
是军报,晋阳已破,吴顺被俘,不日便押解回京城。
崔漾收了战报,问道,“沈家一切正常么?”
暗卫回禀,“一切正常,沈家家主已经着家臣派送印信至州郡七府,也遣散了京府中的奴仆,影卫,确实是真心投诚。”
崔漾应了一声,“好,继续盯着。”
暗卫领命而去,王铮抱着鸭子回来,将鸭子放在石桌上,洗干净手,翻看奏报,“你和沈家两位姑娘有什么冤孽么?造成这样大的误会。”
黄鸭蹲在石桌上,眯着眼睛打盹,崔漾摸了两把,“旧事无意义,不提也罢。”
只是去找沈恪的时候,无意撞进一座小院里,沈夕沈茗奄奄一息,她提着鞭子追出去,只看见一个急匆匆的背影,外头全是脚步声和喊声,她想把她们两个藏起来,屋子里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沈夕沈茗求她帮忙遮掩,说以后会和沈恪解释清楚,她想想也就答应了。
那时她名声不太好,和许多公子贵女都有过传言,被她崔九欺凌,实在算不上什么丢脸的事,传出去,真真假假,说几句也就过了。
当时她堵着门不让进,但有两个嬷嬷力气十分大,一把将她推到一旁,涌进来许多人,沈母质问是谁做的,沈茗指着她,眼里都是祈求,她想着沈家实在是不能拿她怎么样,点头应下了。
回去后这件事就被她抛到了脑后,只是偶然听其他贵女闲聊,才知道沈家要把两个姑娘嫁去吴越,沈恪停学去了吴越。
回来再见,没多久就是华庭之变。
约莫是出了什么差错,沈恪根本不知道内情。
但往事已矣,多想也无益,沈家是世家,与她利益相冲,早晚都会对上。
现在沈家已落入掌控,只要握着沈恪,便能操控沈家,日后慢慢的消化掉这批势力,能增添不少助力。
比较麻烦的是沈平,至今没有沈平的下落。
那鸭子不胜其扰地往前挪,王铮随手一拨,把它挪回去她趁手的地方,“你要注意沈平,他与沈恪关系非常好,又是振臂一呼的游侠之首,肯定不会甘休。”
崔漾笑了笑,“游侠以武犯禁,常凌驾于法纪之上,与皇权相冲,司马庚在位时便想对付他,我关着沈恪,他自己会出来。”
王铮未再言语,沈家已归顺,朝局安平,能人辈出,朝中其实已不需要他这个丞相。
崔漾看天色差不多,起身道,“我回去了。”
说完也不走正门,提气拔身,很快消失在夜空里。
院子里再无人气,王铮拿了银鱼喂给石桌上的鸭子吃,今日难得让她笑了两回,便也不浪费菜农把它孵化出来的一番心意罢。
安畔离开沈府去沈氏学宫里做书斋的斋员,千柏千汲等十名影卫去留还未定,家主有令,若是女帝要用他们,他们以后便效忠于女帝,再不是沈恪的影卫,若是女帝不用他们,便各自领了宅院抚恤,想去何处家主都会安排。
有诏令下到沈府,着公子夺情,三日后入宫,课授宫中女学子学识,眼见沈府萧条落败,大不如前,千汲心中难过,也始终存疑,行礼问,“倘若不是陛下做的,当初陛下为什么会承认呢。”
当时他也在场,是在沈家洛阳府的一处丹柰园里,园子深处一座荒废的小院,他们闯进去的时候,那是还是崔家阿九的陛下手里拿着鞭子,床榻边四姑娘五姑娘浑身是伤,衣衫不整。
婢女和嬷嬷们大惊失色,就骂是谁做的,四姑娘说是陛下,陛下应了。
当时家主也在场,后面就是府里要把姑娘嫁去吴越的事了,公子带着他去吴越打听了消息回来,才到洛阳就收到消息,早在他们离开上京城的第二日,两位姑娘就被送上了马车,只是还没过江,两位姑娘就自戕了。
公子对崔家阿九的态度就变了很多,宫宴上崔家阿九与李侯之女斗赢一朵凌霄花,叫人送来给公子入药,公子看也没看扔到了阶下,接着就是华庭之变。
如果不是她做的,为什么要认下,那时的崔九如此倨傲,目下无尘。
沈恪胸膛起伏,自那日拿到卷宗起,每念及此事,胸膛里便有如千刀万剐。
他沈恪此生没有对不起谁,唯独对不起这一人,也不愿千汲误会她,“她是替五妹妹四妹妹遮掩,五妹妹四妹妹走前留了一封遗书,被销毁了。”他自母亲口中知晓,五妹妹自戕前,给他留下了一封遗书,信里已说明缘由,并叫他替她们感谢崔漾,谢她保全了她们的名声,以及沈家其余姊姊妹妹的名声……
但是父亲母亲拿到信,第一时间选择了销毁。
他心存偏见,从未信过她,也从未认真了解过她,才铸成恶果。
千汲心震,很快明白过来,当初便愿意替四姑娘五姑娘遮掩,且十数年从未向外人提及此事,这样一个人,却阴差阳错落得那般下场。
千汲心折动容,“以后沈氏都跟着她么?”
沈恪压住涌上喉咙的鲜血,温声道,“她既非矫饰的暴虐之人,那么便是真正才华横溢的有为之君,只要做清官好官,她不会不容人,她能让都尉徐令领兵出征,已足见心胸气魄。”
千汲应下,行礼告退,出去交代弟兄们。
沈恪坐于案几前,脑中皆是那日万丈崖壁上,她被箭矢射中,坠落曲江时望着他不可置信的目光,身体内似有千刀万剐。
崔漾回了宫里,元呺和郭鹏都松了口气,每年中秋节陛下都会一个人出游,他们知晓缘故,虽不多问,但还是忍不住挂心。
尤其如今身份不比以往,虽然大部分男子已经接受了女帝的事实,却还是有一些格外偏激的男子,企图捍卫男子‘不可动摇’的地位,宫中也时常有刺杀,只是能力太弱,闯不进宫墙罢了。
元呺上前行礼,“义和坊那位老神医来了。”
崔漾眉心微蹙,“可有说为何而来。”
元呺点头,“说是来找大猫,我们告诉他大猫今日不在,他也不肯走,现在蹲在中正楼房梁上不下来,他轻功极好,看着又不像有恶意,属下们拿他没办法。”
崔漾摆手示意他们下去,自己回中正楼,催动内劲凝神细听,知晓殿中除陈林外再无外人,这才开口问,“老先生怎么来了。”
头发花白的老者从房梁上跳下来,展开包袱,拿出一大堆药材,还有一大捆银针,“这个时候你跑去哪里了,害老头好找,你快快把手臂伸出来,老头替你诊治,你这个毛病最好是早点治疗,久病伤身!”
此时一旦把脉,她只能活两年的谎言便要被揭穿了,还不到时候。
崔漾也不争辩,手指在格物架上轻按了一下,左边墙壁弹开一个储物间。
陈林鼻子左右嗅了嗅,哇啦哇啦拍腿叫起来,一下就窜进去了,“藏雪莲,人参,蛇灵草!这么多好药材!”
崔漾坐下来写密令,温声问,“我知道先生也收弟子教传杏林医术,先生对有教无类这四字如何解?”
陈林偷眼觑她,趁着她不注意,伸手一抓,抓了一把救命药材揣到怀里,这才咳咳了两声背着手出来,“有教无类的意思嘛,就是说乞丐也教,有钱人也教,就算是只乌龟,只要肯学,就教。老夫我就是有教无类的典范。”
他说着就挺起了胸膛,那揣着的药材鼓鼓囊囊,在灯火下都反光了,又忙把胸膛缩回去,侧身背对着。
崔漾心中忍笑,倒觉今岁和往年不同,前有一只鸭子,后有这样一个老者。
本就是要赠给他的,崔漾猜日后老先生肯定忍不住要时常光顾,便也不提,只道,“那我这里会有一批失孤的孤女,会盘下义和坊半条街做学堂,先生教授弟子时,便也指点一二罢。”
“先生不是缺药材,缺钱接济患病的穷人么?每个月我都会缩减开支给德善堂拨钱和药材,如何?”
老先生醉心医术,并不一定有时间专门教授弟子,但要的是老先生的名声,如此可招揽旁的医者当老师,想要争取地位,需得先有付出,根基才稳健,除了女兵,医道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陈林一下就明白了她的目的,一则教谁都是教,他不分男女,只要心地好,能吃苦就成,二来有钱,他看起病来也就不用抓耳挠腮了。
陈林立刻就答应了,又跳过来想要和她把脉,“你不给诊脉,我怎么给你治病。”
崔漾摇头,“明年罢。”
老先生气鼓鼓,但见她面色如常,想来暂时没什么大碍,只得又把铺开的东西收拾起来,卷成包袱背在背上,跃到窗户口,“再见!”
崔漾有些忍俊不禁,“我这里有一坛兰陵美酒,先生可要带回去泡药酒。”
老先生已跃下去,又跳起来,“在哪里?!”
崔漾唤元呺进来,叫他去库房取,取了一推车,叮嘱禁卫给他送回去,乐得老先生手舞足蹈,“好呀好呀!陛下不愧是龙楼凤阁,明君!”
他说着,便催促禁卫快点把车推回去,崔漾看了,不由哈哈大笑,笑声舒朗,听得元呺申兴几人新奇又放心。
中秋夜宴,旁人推杯换盏,陛下开怀些,总归也是好的。
崔漾去宣室,展开燕晋之地的舆图,分析各方兵力势力,目光落在下邑,这是东进徐州的第一道关卡,按时间来推算,梁焕与秦牧,此时应当已经转向东行,攻打下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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