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等医好你的武学根基,我把内劲渡给你。”
王铮听闻她失了武功,亦苍白了神色,武学是她自保的根基,如果不能再学武……
崔漾已过了爬不起来的阶段,现下已无大碍,见沈平眼底尽力也收不回去的水渍,觉着自己刻薄苛刻了不少,给他递了块帕子,温言道,“我没事了,已经有医治的办法了,慢慢养罢,安心。”
王铮看向这简陋却温馨的小院,问道,“阿漾,以后想过这样平淡的生活么?”
崔漾摇头,“不想。”
王铮听罢,清俊的眉目间带起些无奈的笑意,挂着的心放下不少,若她说想留在这里种田,倒要真正叫人担心了。
沈平坐了片刻,开口道,“崔冕有悔过之心,劝阻之意,可饶过他一命,崔呈虽然竭力研习你给他的心法,但进益有限,绝不是我的对手,我去杀了崔呈崔灈,给你报仇。”
王铮眼底闪过寒意,声音沉静,“最好是让他父子二人暴病身亡,在你回京之前,回了上京城,倒不好动他二人。”
毕竟弑父杀兄,无论哪一个君王,背上这样的名头,便是遗臭万年的暴君昏君了。
便是有证据,弑父杀兄,年长日久,也不是常人能接受的。
王铮知她最是重情,因着要给家人复仇,才从曲江水里活着出来,对崔家人,不可谓不是全心全意,这时见她不肯叫沈平动手,心中虽有隐痛,却还是温声劝道,“他二人丧心病狂,对你下杀手,此后若收到你还活着的消息,定也不会手下留情,必然要置你于之死地,陛下,切莫心软,留下后患。”
陆言允坐在屋里,手里拿着竹简,半响却也未有翻动,三人言谈虽只有只言片语,却也叫他心痛难当,难怪中秋节难忍,竟是连清醒着也不肯……
崔漾抬了茶盏,浅饮一口,问了朝中的情形。
王铮见她不愿意再谈崔呈父子的事,知她心伤难愈,虽知情况紧急,也不忍再劝,捡着朝里的要事说了,“徐令此人行事谨慎,为人谦恭,从不以国父自居,只是崔呈一旦起了要登位的心思,朝中徐氏一党都会从中作梗,崔呈与他仇深似海,两人在朝中斗法,剪除异己,海关传来倭寇侵袭的急报,二人为拉拢人心,积极出兵,只不过都防着对方趁京中防备空虚谋朝篡位,一人一半,已经南下抵御倭寇,只是战力松散,比不上宿琮手下的精兵。”
“是要立刻回京,还是待在这里。”
崔漾接过沈平递来的折扇,在手里展开。
是她原来的那一柄,只不过扇骨尾端坏掉的机关被他修好了,除了牦牛针外,连已经断掉的天蚕丝绳也换了新的,几乎和以前一模一样。
除了扇骨末尾多出来的一行字,嘉平与月,地久天长。
崔漾看了沈平一眼。
沈平不料她一眼便看出了不同,霎时面带绯红,别开眼,又转回了视线,搁在膝盖上的手收紧,她不会扔了罢。
有字并不影响折扇的牢固,崔漾便不太在意这些细节,只把玩着扇骨,漫不经心道,“既然打了倭贼,自然是要打赢,听说倭岛人不足两百万,此番是岛内地动,闹了饥荒,登岸二十万,且都是身体康健强壮的成年男性,对方抱着要抢占长江以南以做粮仓窝点的决心,倘若叫它有来无回,其国人青壮年一死三分之一,国力大殇,将来百十年,再无还手之力。”
王铮微怔,知晓她必定是学了倭国语,起了要将这二十万倭贼骸骨留下的心思,心中轻叹,“你都已经计划好了,我看你组建的这支女军,比当初麒麟军还用心些,两千人,半数都受过你的指点,等她们立了战功,出现在世人面前,定然又是一阵哗然。”
当初麒麟军起家,也不过两千人众,崔漾笑了笑,“你在西域怎么样,失踪了快两年,朕以为三十岁以前,还见不到你了。”
他一双手玉白如玉,手背上清淡的青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唯有腕间一段红痕蜿蜒显眼,沈平出手如电,握住他手腕,发现是一种不影响心脉,没有解药却会抑制寿数的毒,几乎顷刻便明白了,这是阿漾下的。
若非是阿漾下的,以她的医毒术,应该早就给王铮解了。
为什么要给王铮下毒,自然是为了控制。
如此阿漾便信任王铮!
沈平堪堪才压住脱口而出想要毒药的话,俊面微红地轻咳一声,松开王铮的手,“游侠中也不乏女子,我请她们来教授军中女子的武学,这样你可以多休息一下。”
方才家里着火,邻居们已经把陆母陆伯父送回来了,崔漾取了笔,写了一卷经书,递给沈平,“家中有位长辈伯母瘫痪在床,我治了一半,需要辅以内劲,方才好得快些,你的内力纯正,研习这卷心法,可医治她淤堵的经脉,劳烦你了,有什么要求你自管说,朕能做到的,必然应允。”
他还能有什么要求,且她住在这里,这家人必定是得她信任的,沈平接过来,他于武学一道上天赋异禀,几乎看一遍,已了解了其中精要,“明日便给陆伯母治。”
崔漾道了谢,陆言允在屋子里听了,高兴之余,不免又看了这名满身侠气张狂曜目的男子一眼,心道男子的眼泪同女子的眼泪一般,在女帝这里,同样有效力,寻常村里的姑娘若有急事落泪,虽未必能得她耐心安慰,再难再麻烦的事也必定是解决好了,这男子方才落了一回泪,她待他的态度便有了些许不同。
若非亲近之人,她不会出言拜托。
也或许,是因为他,方才拜托这名男子。
这样想着,一时便出了神,听得对方问两名男子住在何处,又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月已至中天,两人沉默未语,大概是来得急,并没有找寻住处,近来村子里多了外来人,别说客舍,便是各家各院都住满了,许多人还睡在羊圈里,或者空地上随意搭着个草棚。
以他二人的样貌,出去叫人挪出个地方,也能挤一挤,只不好这么做。
崔漾扫了眼院落,陆家本就五间房,陆伯父一间,陆母一间,两个小孩一间,陆言允一间,她一间,她这间着火烧毁了,除了掉落的屋顶,横梁,里面还压着一具死尸,住是住不成了。
崔漾直言道,“家里没有空房间了。”
“有事相商,想与你一道说。”
“我有话想对你说,想和你一道睡!”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看向对方。
自屋里传来颇为剧烈的呛咳声,显然那位端方端正的读书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受到了惊吓,要把他自己咳死过去。
王铮俊面通红,脖颈泛出粉色,但紧握着玉箫,看着对面的女子,眸光一动不动,他并不打算退让,二人相伴十二年,里头有四年之久同床共榻,事急从权,便是一道睡,也无可指摘。
沈平眸光灼灼,他与阿漾有肌x肤之亲,一道睡,天经地义。
崔漾自己的房间不能用了,自是不愿意睡在院子里的,冷、硬不说,还有蚊虫。
崔漾指了指自己的卧房,“我寻常是住这间,你们也看到了,房顶掉下来了,住不成了,今晚我和陆言允住,你们——”
那房中又有竹简的响动,显然已经慌了手脚。
沈平咬牙,“如果陆兄不介意的话,我和王铮愿意一起,与陆兄共处一室,促膝长谈。”
无论如何,是不能叫阿漾单独与这男子同处一房的,方才在院子里,她便那般亲吻他了,如果单独叫他二人睡在一处,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只要一想,妒忌和嫉妒就挠花他的心,叫他一刻钟也坐立不住。
自右边那屋子传来的咳嗽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不等崔漾说话,沈平冲过去问,“陆兄,我明日替陆伯母治伤,需得要一个好的睡眠,也有话想和阿漾说,陆兄不会介意罢。”
陆言允说不出不字来,不是说他同意了,而是喉咙似乎被堵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件事已超出了他的认知,叫他怀疑世界是不是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他不了解的模样了。
沈平自不会叫王铮与她单独相处,拉上王铮,提气拔身,先去河里沐浴。
陆言允还未回神,那神出鬼没的男子已经回来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两人已从河西回来了。
陆言允看了眼正半靠在榻上看倭国语册的女子,她以前的武功也如男子这般厉害么?
崔漾察觉到陆言允的目光,替沈平解释了一句,“你可听过游侠之首沈平,他便是,没什么练达的手腕,但心性不坏,便是没有我,他知晓你的母亲瘫痪,也会出手相帮。”
游侠是天下百姓称道、艳羡、且非常喜欢的一类人,这类人通常武艺高强,又嫉恶如仇,且好打抱不平。
惩治贪官污吏,扶危济困,没有一个好人不喜欢游侠,沈平的名声他自然听过,陆言允一时更凌乱,“他是洛神公子的弟弟……”
兄长与兄嫂……
陆言允心中一阵无力。
崔漾见他一副被礼教袭击的表情,自己理了理其中的关系,一时也默然,毕竟也鲜少有与兄长解除婚约,再与弟弟有过榻上之约的人。
崔漾看了一会儿书卷,见他还是僵坐着,成了一截木雕,温言道,“只是四人将就一夜,并不会有任何淫/乱的事,上来歇息罢,你也累了一日了。”
当兵时露宿山林,或是宿在军营里,莫说四人,便是十人的通铺,她也睡过,因一些不必要的东西露宿野外,在她看来,才是本末倒置。
只男子似乎常注意这些。
崔漾在心里摇摇头,继续学习倭国的文字,陆言允站在榻前半响,直至院子里重新有了动静,方才回神,他本是打算去别家,随意找个地方歇息,此时却并不想讲那些礼仪。
那两人是绝不会退让的,他一走,便是她与那两名男子一道同榻了。
沐浴过的两人回来了,洗去仆仆风尘,两人模样越发出众,陆言允晨间虽是已经沐浴过,方才也洗漱过,却还是又沐浴了一回,换了干净且被暖阳晒过的衣衫。
陆言允的榻不算大,胜在宽,四个人横着躺,刚刚好够翻身。
被子只有一床,沈平躺在崔漾左侧,王铮站在榻前不动,垂着眼眸看不出神色,崔漾知道他喜欢睡左边,叫沈平让了让,拍了拍左边的位置,“上来罢。”
她还记得。
王铮唇角勾出些弧度,上了榻在她身侧躺下来,时隔多年,身侧又是熟悉的气息,叫他心间想念得发麻,声音也低沉了许多,“是倭国的文字么?”
崔漾应了一声,给他递了一卷,“你去西域,西域如何,地广吗?水土丰茂么?”
沈平占据了右侧的位置,只剩下了最右边有空位,陆言允上了榻,并没有直接睡,学他们在榻上靠墙坐下来,人僵硬成了木头做的机关,思绪也飞得很远,难道他们在宫里,夜夜是如此睡眠么,她那般主动的性情,必定是夜夜笙箫。
陆言允心脏闷痛,待不下去去,想走,身体却又停住不动,想知道她关心的,想更了解她,错过这一夜,再无良机。
王铮声音温泰和缓,“有一些中原不曾有的果子,地广,不如中原山川多姿,却也有许多中原没有的优势,那里的国度小且密,还需要了解罢。”
听着便是异域风情,有时机崔漾倒是想去走一走,“这次回去,你还是带上洛青衣洛扶风好了,不是监视你,也不强留你,只是你一个读书人,出门在外,总不叫人放心。”
她声音里带着些许与寻常不同的温度,叫那青年眉间亦染上些暖色,还有不易察觉的欢喜,那是被心爱之人关心挂念的愉悦,身侧的游侠之首大约想要同样的关怀,约莫武艺太高,连借口都没有,一时沉默,只挨得很紧,若非有‘外人’在一旁,几乎是想拥住对方的样子。
王铮没答应要暗卫,“先让暗卫跟着你罢,我暂时不走。”
陆言允能猜到他的心思,心爱之人重伤至此,受伤时不在身侧,只怕已叫他自责到不愿独活,眼下这般情形,仇敌未诛,天下大势风云变幻,他如何会离开。
沈平开口道,“在你武功恢复之前,可聘请我做暗卫,有我在,天下无人可奈你如何,想要伤你,必定踏着我的尸首过去。”
他性子狂傲,信誓旦旦时,面容似乎也熠熠发光,崔漾看了一会儿,倒觉他亦清减了不少,只再清减,亦还是如初升的昭阳一般,夺目耀眼。
王铮低声道,“大猫从杞县回了上京城,又顺着回去的路跑去了商丘。”
崔漾手里的主文简落在被子上,“大猫?还活着?”
王铮自小与她相伴,自是知晓大猫对她何等重要,点头道,“不知谁救了它,它自己从杞县跑回了上京城,又顺着回来的路跑去了商丘,我请秋修然和白菘一道,带暗卫去商丘接它,送了信去,叫他们直接把它接来这里,该是再过一月,就能送到了。”
当时她在商丘送大猫回上京城,自那以后,再没见过了。
崔漾心绪起伏,一时几乎难以抑制,念及那毛绒绒的大脑袋,伸手压了压略酸涩的眉心,心中倒前所未有地快活。
约莫是上天保佑,否则以人们对老虎的畏惧,穿过这么长的距离,无人护送,不定会被当成虎患除了。
沈平亦想念大猫,见她挂念得厉害,握了握她的手,“你不要担心,听来信说,一直到商丘,它头上还带着帽子,挂着牌子,上面有字,它不伤人,平常人知道它有主,也就不会伤它了。”
是写着本虎不伤人字样的帽子,司马庚和王铮都给它做过这样的牌子,除了王铮,以秋修然和大猫最熟悉,他去接,大猫不定能听懂他的话,把它带回来,如果没人去接,它可能会一直等待商丘。
崔漾长舒了口气,打听了许多大猫的事。
王铮一点点与她说着,大老虎实是有许多趣事,叫她眉间也露出笑意来。
陆言允虽未见过那只大老虎,也看得出,它对她极其重要,他也从未见过她这般放松开怀的样子,旁边的两人眸光几乎凝在她容颜上,眼底的爱意或是隐忍,或是热烈。
陆言允静静地坐着,不知这样能见到她的日子,还有多久。
知道再过不久就能见到大猫,崔漾心里开怀,看了一会儿倭国文字,许是人多热气重,叫她困顿起来。
崔漾收了竹简,往下挪了一些,折扇压在脑袋底下,给左右两边的人盖好被子,温声道,“我睡了,你们想聊天自便便是,吵不到我。”
三人互看一眼,静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