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2 / 2)

舜安彦举起纸来,眯着眼仔细研究了阵。

我寺、雁、家、佛祖、花

都是支离破碎的单个词汇,组不成任何有意义的句子。

“这没用。”他把纸还给吴耷拉,“就没别的了他们两不出屋子吗”

吴耷拉摇头,“除了万岁召见,他们从不出门,法王年纪大了有附骨疮,不适合挪动。哦只有刚来的时候,第一次喧哗后,神童出来过一次,把大殿四周的风铃都换成了如今的样子。”

“原来不是这样”

“不是。”吴耷拉带舜安彦去后殿瞧,“原来都是青铜制,有阳刻偈文的。我也禀报了万岁爷,万岁爷说畅春园的庙里也挂着这样的,就随神童去了。”

吴耷拉忧心不已,“佟少爷,这事可怎么办呢”

“没什么了不起的,法王尊贵,如今只是住在这里。吴都统早些休息吧。”

“歇不了,我心里不踏实。”吴耷拉附在舜安彦耳边说,“我瞧见那个神童浑身瘆得慌,我和您说个事儿,你看看是不是我多心了。”

吴耷拉是康熙跟前积年的老人,他十五岁开始做康熙的贴身侍卫,至今二十年不止,不但上过前线,还为康熙收编和训练了新满洲加强近卫。

连舜安彦授官做侍卫时,也是他做的考校。

这种职业军人,都有天生的直觉。

舜安彦让他但说无妨。

吴耷拉道“我觉得,后殿的喇嘛们,更怕神童。”

“什么意思”

“就是挂风铃那天,法王在屋子里喊了句,那句我听懂了,是蒙文抓他进来,可里面伺候的喇嘛没一个出来的。神童自顾自把风铃换完又进去了。”

“吴都统心细啊”

舜安彦食指和拇指不停地搓着,心思转得飞轮一样都没转出点什么。

吴耷拉本可以回府过元宵,可他敬业,又怕第一天舜安彦不习惯,坚持留在普度寺陪他。

因是元宵,他还让人备了壶热酒来。

“佟少爷辛苦了,才从大漠回来,就跑来干这差事。”

“也是事从紧急,四阿哥也在刑部待了整个过年了。”

“这群喇嘛啊,都不是东西。在大漠上宛若神明,横行无忌,视牧民为其囊中之物,我出入多年看得多了。哼,那个法王腿上碗大的附骨疮,每天夜里疼的直哼哼,焉知不是报应。”

舜安彦给吴耷拉倒了杯酒,“吴都统别说了,喝酒吧。”

“这事可怎么办喏。”吴耷拉举起酒,愁绪浓到化不开,“再拖下去,北边的两个死了,这个也死了,那可就全乱了。”

舜安彦安慰他“或许乱中有生机呢”

“看不出来,乱了这么多年,包括这次,这话万岁爷上次问我,我也如实说了,看不出来。”吴耷拉借着酒劲指向正殿,“换法王那个徒弟继续吗没用,狼子野心,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坑在哪儿。”

舜安彦把他酒杯夺了过来,吴耷拉趴在桌上红着眼说“这神童当年送进京也是我送的,这事您知道不”

“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在上书房呢。”

吴耷拉笑着拍拍他肩膀,“你是同期授侍卫的孩子里最老成的那个,我有时候都不记得你那年十四,马武,就万岁爷跟前的侍卫马武,他老和我说佟家少爷一说话一做事和三十了一样。”

舜安彦低笑了下,前世加清朝,他早就过三十了。

“吴都统,还是说说神童进京吧。”

“哦,那事啊。扫荡准噶尔残部时候抓到的,他那时候正护送他外祖母灵柩说是要去落葬,他外祖母据说是噶尔丹的表妹。”

“这我知道。”

吴耷拉挥挥手,“诶,你不知道,当时探子说他外祖母是种我军流矢死的,所以万岁爷才把他押在京城。”

“是投靠准噶尔了吗”

吴耷拉摊开双手,“不知道,法王作保,老汗王也作保,再说他当时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万岁爷拿他怎么着都显得不厚道。”

这酒喝到后半夜,舜安彦让人扶吴耷拉睡了,自己则在普度寺里巡逻一圈。

在正殿门内,果然听见了吴耷拉说的疼痛的哼叫。

侍卫禀报道“佟大人,里头一直这么叫,每天都是。”

他透过门缝看了眼,里面的人突然抬头。

是巴拜特穆尔。

在看清舜安彦的那刻,他松弛地笑了起来,挥手用他们都听得懂的蒙语说“请外面的大人进来。”

有喇嘛来给舜安彦开门。

他入得殿内,殿内生满了碳火,老迈的法王蜷缩在榻上,嘴里咬着一块白布。

巴拜特穆尔和过去没什么区别,血红袈裟、白麻衣襟,依旧的风轻云淡,只是手里多了把小刀。

“要帮忙吗”

巴拜特穆尔回头,笑说“佟少爷帮忙,再好不过,麻烦按住我师父的另一条腿。”

舜安彦走到法王身边,把他无事的腿紧紧扣住,另有两个喇嘛抓住他的臂膀两边,而巴拜特穆尔手起刀落刮掉了一层腐肉,又拿干净的布蘸了清水往伤口上狠按了两下。

“好了。”

他叹息一气,伸手刮掉刀把上的血迹。

法王吐了白布说“放好。”

有小喇嘛递上个黄铜刀鞘,巴拜特穆尔转腕把匕首塞回刀鞘,扔了回去。

“我替你们请太医瞧瞧吧。”

法王眼神微澜,手扶着那条伤腿来回搓了搓,然后傲慢地哼了声,盖上了被子合眼休息。

巴拜特穆尔起身指指外间,舜安彦跟着他起身,两个伺候的喇嘛小跑着替他们打开殿门。

跨出殿门,巴拜特穆尔望向圆月感叹道“今日元宵啊,月亮很美。”

舜安彦不觉自己和这个和尚谈论风月有什么意义,只道“神童早些休息。”

“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巴拜特穆尔问,“佟少爷听过这首诗吗”

“没有。”他皱皱眉头,“神童名满天下,满蒙汉藏不但通且精,我自愧不如。”

“这是隋炀帝写元宵的。”巴拜特穆尔对月轻笑了下,“亡国之君的诗,您不学很正常。”

“您好好休息,法王的身体也需要照顾,我明日会找个太医来。”

他替巴拜特穆尔打开门,他没有推拒,轻飘飘地甩袖入内。

随着他的走入,里面是法王愤怒的咆哮“你怎么又说这种鸟语,亏还不够吗”

舜安彦竖着耳朵听,可巴拜特穆尔回了什么,他却没有听懂。

他看向看守的侍卫,他们则是已经习惯。

“法王与神童一这样,便听不懂了。”

“知道了。”

舜安彦看了眼正殿外摇晃的黄铜风铃,紧紧皱起了眉头。

隔日,他请示康熙召梁之惠去给法王看病。

自己则趁着白天去元衿那里喂猫。

彦寻不喜欢紫禁城,这地方比畅春园小太多,也没有四阿哥的那些哈巴狗,它每天除了追麻雀,猫生毫无意义。

元衿的人生在紫禁城也毫无意义。

无意义到,她坐在院子里看舜安彦喂猫都觉得新鲜。

“鄢少爷,没睡好呢”

“回公主的话,办差,守夜。”

“对哦。”

元衿抿抿嘴,托着下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公主有问题吗”

舜安彦给彦寻加了根小鱼干,以鼓励它不要在紫禁城从社牛猫变成抑郁喵。

元衿摇摇头,又点点头。

“要是是那位,老实说,奴才没新鲜的能告诉您。”

“你老针对他。”

“真没新鲜的,还是那么阳春白雪、出尘脱俗。”舜安彦捋着猫毛说,“昨夜还要和我谈诗论月,奴才无能,直接拒绝了。”

元衿长长地“嘁”了声,“他诗词会的比书房里的哥哥们都多,你自愧不如吧。”

“嗯,还被他师傅嫌弃了。”

“法王吗”元衿好奇道,“法王嫌弃他学汉诗那当年教他做什么”

“不知道啊。”

彦寻吃得差不多了,舜安彦的体力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公主,奴才和您最后汇报一件事,那位的师傅得了附骨疮,奴才给他找了太医。”

“你和皇阿玛请示了吗”

“当然。”

元衿好似松了口气。

“奴才告退回府了。”

“你去哪儿”元衿翻开自己的那枚双雁怀表看了看,“这才早晨九点。”

舜安彦指指自己憔悴的脸,“在草原奔了一个月多月,昨夜还守了一晚上,铁打的也该歇息了啊。”

睡眠不足,容易让人怨气十足,他本还想昨儿半夜夜深人静想一想康熙的那些话。

结果强撑着眼皮值夜,满脑子都是浆糊。

元衿笑起来,挥挥手让他消失,他转身时又叫住他。

“诶,你等等,把这个拿走。”

元衿去屋子里取了本书来,像飞盘一样扔向舜安彦。

他及时接住,问“什么”

元衿晃着脑袋凑近了说“我翻的笛卡尔,生日快乐。”

笛卡尔的disursdeéthode即方法论,是舜安彦最早带去福君庙的三本洋文书之一。

“可公主当时不是选的另一本吗”

元衿小声凶他“你一个优秀学生,需要我给你翻牛顿三大定律吗”

“嘘。”舜安彦退后一步,留出点安全距离,顺便看了看青山的位置。

“读过吗”

舜安彦摇摇头,方法论基本算哲学领域书籍,他的时间没有覆盖到这类书。

她还是很小声地说“看看喽。到阿波罗之前科学问题都是这个逻辑结局的。”

“嘘。”舜安彦低笑一声,嘲弄了句,“理工公主。”

元衿后退一步,高傲地说“可以走了,小燕子,睡醒了多学习。”

舜安彦拖着疲乏的脚步,但心情愉快地离开了宁寿宫,在路上碰到了梁之惠。

“佟少爷。”

“法王如何”

梁之惠沉吟了片刻,与舜安彦耳语了几句。

“你没骗我”

“臣是郎中,为何撒谎。”

舜安彦什么话都没说,带着那本笛卡尔回了佟家。

是夜,他甚至没有去福君庙值守,只是第二天又去宁寿宫。

彦寻继续着抑郁喵的郁郁宫廷生活,看见舜安彦都提不起兴趣挠他。

倒是元衿,又看看双雁怀表,问“鄢少爷,又这么早,现在七点。”

他举着手里的书说“奴才很喜欢,但还想问公主借个东西。”

“说。”

“那年大报恩寺的黄铜匕首,还在吗”

“在。”元衿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那匕首巴掌大小却削铁如泥,她很是喜欢。

舜安彦低头看地,但伸出了手,“劳烦公主借奴才一用。”

元衿取了出来,放在他手心上。

舜安彦握了握,眼神慌乱地连道别都没有便急匆匆离开。

还是元衿追了出来。

“鄢少爷”

“公主吩咐。”他没有回头。

“这匕首是巴拜特穆尔给我的,别掉了”

他闭了闭眼,说“好。”

普度寺,夕阳下。

舜安彦已经在寺门前站了一天,里面的人照旧没有出来。

而梁之惠提着药箱跟着两个小太监和一干侍卫一直在等他。

“佟少爷,到底我们”

“几成把握。”

“我自己看,八成,病况昨天写成了病案给了我师兄。”便是舜安彦当初折腿看过的那个绝好的郎中,“他说九成。”

“呵。”舜安彦一挥手,“进去。”

他们冲了进去,二话不说把法王连人带榻抬出了正殿。

里面的喇嘛要阻拦,舜安彦取下腰间的火奴,抬手一枪打在了正殿廊檐中央的风铃上,用蒙语冷冷说“我敢杀你们的人一次,就敢杀第二次。”

巴拜特穆尔立在佛殿中央,平静无波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若世外的高人。

“佟少爷,此处是佛寺。”

“我知道,让他们出去。”

巴拜特穆尔淡然地挥手,小喇嘛们便悉数退了出去。

舜安彦搬了一张长桌,两个蒲团,取了六盏未燃的莲花灯放在中央。

两人对坐,他用红烛一一点燃。

他说“莲花灯,照轮回,当初大报恩寺,我杀了六个。”

巴拜特穆尔答“小僧不明白。”

依旧平静。

舜安彦取出那枚小小的黄铜匕首,搁在了长桌中央。

沉默如长夜。

不知过了多久,巴拜特穆尔终于卸下了他的温润,只剩下一声凉薄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写high了,写完发现9000了,也三点了,所以,早安

备注第一首是康熙在20年自己写的;第二首是隋炀帝写的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