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安彦靠在乾清宫前的汉白玉围栏上,侧首笑看元衿那模样。
“奴才记得,五公主小时候并不喜欢这个称号。”
“你知道神话里,天鹅是被偷了衣服变不回去,才留在那户人家里的吗”
“这样”
“但苏赫嘛,时间长了你也知道,他心眼直,根本不知道这些弯弯绕。”
舜安彦点头,他以前也被苏赫缠过,可后来才知道他的心思是真正的纯正。
他这样心思恪纯的人去漠北陪伴四公主,或许是个正确的方向。
“这事应该可以落定了吧”舜安彦有些疲惫地问。
“可以了吧,怎么了”元衿看看他,自从那天普度寺吐了口血,这人总是有些累的样子,“还没养好完了,鄢少爷不会真要先走我一步了吧”
“京城里宅子太小,奴才想回京郊歇歇。”他揉了揉胸口,“城里雾霾重,需要去京郊呼吸点新鲜空气。”
“是雾霾重还是香味重”元衿踮起脚往前探了探,调皮地问,“或者是,表妹的茶味重鄢少爷,你知足吧,她给你调的香都是放了十足的调和的,价值千金,宫里每年配都是有额数的。”
她又都知道。
舜安彦笑了,“我找了祖父,给她说个亲,离我远点。”
“喂,你别棒打一片痴心啊。”元衿调侃完,突然警觉,“不对,你想做什么你还没交代呢,你不会真答应了皇阿玛要做额驸,现在忙着清理家里吧”
元衿指着他就要骂街了,“鄢少爷,你做个人行不行我们什么关系呢,你乱凑上来,我警告你,你要敢随便应这种事,我打断你腿,折了你胳臂,放彦寻挠死你啊”
舜安彦求她轻一点,“这里是高台,青山还在下面呢,声音容易传下去。”
“她习惯了我抽你了。她上次还和我说,就没见过我对谁的脾气能那么差,差得她看到你,也想替我抽两下。”
舜安彦一窘,问“那个,公主当时没有一点可怜我”
“没有”
他呼吸一滞。
“本公主觉得她夸大其词,就前几天,本公主还亲手给你送了饭呢”
“啊”舜安彦揉了揉后脖子,“是哦,顺便抽了下奴才。”
“啊呀,看你这个婆婆的抱怨样走走走,我再请你一顿。”
她拽着舜安彦衣袖让她和自己走,舜安彦指指乾清宫东暖阁,问“不等结果了”
“肯定可以了,不可以我再去掀屋子。”
元衿笑着带他去了宁寿宫花园,叫青山让小厨房备了个羊肉锅子来,就在宁寿宫摆开了宴席。
当元衿给舜安彦递筷子的时候,舜安彦先是接过,然后惴惴不安。
“鸿门宴。”他如此评价。
“没有。就是谢你。快点坐”
元衿给他下了片羊肉,和他说道“我一直说苏尼特的羊最好,以前皇祖母都是吃科尔沁的,后来我品评了次,五哥也同意我,从此皇祖母就选苏尼特不选科尔沁了,你不知道,科尔沁好几个上贡羊羔的亲王贝勒都在后面戳了我几年小人了,可又没办法,我的评语就是让人信服。”
她说的理直气壮,自有股神采飞扬的傲气。
舜安彦夹了片羊肉,吞下去后应和道“嗯,是好。”
“你分得清楚”
“分不清,只是您的口味,肯定是对的。”
论吃,元衿就是最强的,周钊和元衿相亲后,说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才被打开味蕾。
“鄢少爷,你到底习惯性顺从我了,还是真心的”
舜安彦想了想,说“都是。”
他怕元衿不信,还补充了句“若只是顺从,供您好吃好玩也就够了,何必”
他戛然而止、点到为止。
元衿没多说什么,催促他多吃几口。
吃得差不多了,舜安彦用帕子擦擦嘴,说起另一桩埋在心里的事情。
“他要走了。”
他没说是哪个他,但聪明如元衿,一定会明白。
元衿没理他,手上的筷子也没停,羊肉锅的热气蒸腾在她脸上,热出一头汗來。
舜安彦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安静地等着她。
若不答就不答,倒也安生。
好不容易,她把剩下统统都吃完了。
末了,擦了擦嘴。
大约是擦得太用力,嫣红的唇色更加深了些。
她说“你以为,我谢你什么”
二月,草长莺飞,康熙连下了多道诏书。
赛音诺颜和土谢图两家老王都没熬过草原的严冬,在他们咽气前,朝廷命理藩院册封了两家的世子赛音诺颜家自然是名扬大漠的神童巴拜特穆尔,土谢图家则是一个没什么用甚至有些蠢的敦多布。
伴随着世子册封的旨意,还有漠北牧场重画的旨意,最没用的敦多布拿到了最多最肥美的牧场,最知名的巴拜特穆尔让出了至少三百里的肥沃草场,又让出一百里草场供法王及其转世专用,并新建圣寺。
在两王死讯传来后,康熙再下旨,赛音诺颜降亲王爵位为郡王爵位,钦定漠北三部以土谢图为尊,同时下旨在漠西与漠北诸王扎萨克上设置安北将军台,命班第亲王之子贝勒苏赫与四公主成婚后同镇蒙藩。
康熙最后的坚持,是四公主得把苏赫收了做额驸。
而苏赫则对四公主说圣旨归圣旨,本心归本心,他绝不强求。
之后,朝廷并理藩院忙忙碌碌,要给新的安北将军台准备人马和物资,也要把在京逗留的法王和新任扎萨克郡王给送回去。
皇太后早就住不惯紫禁城了,在三月下旨朝廷大安之际,就和康熙说要带着元衿回畅春园住。
康熙没多想,大手一挥宣告同意,自己留在宫里带着一群儿子朝臣继续忙碌。
远离紫禁城,元衿就会少沾染很多事,也少听闻很多事。
每日一早就坐在湖边看看天空,会发现越来越多的大雁往南飞去。
“彦寻,今天几号了”
舜安彦也在忙碌,他早早把猫送来了畅春园,后来也有十几天没再出现。
“二月末了。”
是舜安彦。
“鄢少爷忙完了”
“嗯。”舜安彦蹲下来,伸手让彦寻舔了下,小声说,“骑装在吗”
“干什么”
“换上,带你出去次。”舜安彦急促地说,“他今天出城,去送一送吧。”
元衿愣了愣,问“可是皇阿玛那儿”
“傻不傻,他知道了你还能去,快走”舜安彦看了眼怀表催促她,“今天到底是谁婆婆快点”
舜安彦备了两匹马在畅春园东门外,康熙不在园子,整个守卫十分松散,今天看门的他熟识,给了两锭银子后,他把一匹枣红马的缰绳递给了元衿。
“快,跟着我。”
他们一路飞驰,沿着昌平官道向北。
“出京城去漠北,不走古北口,会沿着昌平官道去怀来,他们昨天出城,今天大概十二点会先停在昌平县城歇一歇,然后翻过关卡再夜宿怀来。”
“翻的是八达岭”
“对,就是翻过八达岭”
舜安彦挑的两匹都是良驹,脚程极快,她的双雁怀表指向十二点半时,看到了昌平县城外的驿站。
理藩院派出的八旗兵勇围着一群红色袈裟的喇嘛,正在分食干粮和水。
看见有人来,带头的理藩院人和蒙古都统率先拔刀喝道“什么人”
“吴都统,是我”
这次护送巴拜特穆尔和法王的首领是吴耷拉,他看见舜安彦惊了惊,“佟少爷,您怎么来了”
“麻烦您通融,我来见个人。”
“这”吴耷拉已经看到了他身后的女子,“敢问佟少爷”
“不是你敢问的,吴都统,万岁爷问起,责任我担,和那天普度寺我开枪时一样。”
普度寺那天,舜安彦处理的过于优秀,事后康熙也在吴耷拉面前称赞他守口如瓶、配合得极好。
少年英雄,吴耷拉如此评价如此想。
于是,他挥手让下属放开一条路,他们策马直奔驿站最里。
巴拜特穆尔手捧一卷书坐在廊下,他没有再穿血红袈裟,但还是白麻衣襟,外面罩着一件白衣外袄,一直光秃秃的头顶生出了半根拇指长的短发。
眉目淡然,依旧是那个超凡脱俗、高洁傲岸的人。
听到马蹄声,他抬起了头,继而笑了。
“公主。”
舜安彦默默退了出去。
元衿握着缰绳,笑笑说“巴拜特穆尔,不告而别吗”
又抿嘴笑笑,“袈裟脱了”
“脱了。”
他短促地重复了一遍“脱了。”
“山高水远,你要小心。”
“好。”
“我说完了,走了。”
元衿牵着马要回头,巴拜特穆尔叫住了她,“等等,公主,能求您个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