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没有与念师战斗的经验。
但他有很多战斗的经验。
所以当这条清晨宁静而喜乐的街、包子铺蒸腾的热气、开心的孩子和木讷的成人以及整座长安城都消失在眼前时,他没有震惊失措,而是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他闭着眼睛,抽出腰间的柴刀,回忆着闭眼之前最后看到的那幕画面,按照脑海中残留的痕迹,朝着身前砍了下去。
刀锋破风而至,并不锋利还带着老笔斋柴木屑的刀身,准确地劈向中年僧人的眉心,一根眉毛的距离都没有偏。
……
……
宁缺眼前那那座坟头很远,远在千里之外。
却又很近,近在眼前。
他抽出身后细长的朴刀劈了下去,仿佛还带着梳碧湖草屑的刀身,准确地劈中坟头,从千里之外到眼前一步,一寸都没有漏过。
然而这看似沛若莫御的一刀,落在那座孤坟上,竟是没能把这座坟头斩开,刀锋与坟体之间崩溅起无数蓬火花,连绵成了一道火线。
细长朴刀腰身上隐隐可以看见到个豁口。
……
……
长安城清晨街畔,中年僧人仿佛没有看到迎着晨风斩向自己眉心的那把柴刀,他平静看着前方,眼神专注而坚定。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那名干瘦武僧,手腕一翻,一根精铁打铸而成的铁杖,呼啸而空而至,杖尾深插入青石板,杖身拦在那把刀前。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宁缺闭着双眼,膝盖微弯,踮起脚尖,借着反弹之力向街心飘去半丈,横柴刀於身前,手腕微微颤抖,脸色微白。
一旁观战的陈皮皮微微蹙眉。
在世间行走的念师或剑师身旁,都会有近战武力强横的武道修行者做为胁从,这种搭配已然成为一种修行世界公认的规则,那名干瘦武僧替中年僧人出手解决近身威胁,并不违反决斗的规矩。
陈皮皮不知道宁缺对修行世界规矩的了解程度近似於白痴,他并没有愤怒於白塔寺两名僧人对宁缺一人,他蹙眉的原因和那名干瘦武僧的出手无关,而是因为街畔那些神色如常的行人和市景。
孩子还在开心地撕着被大肉包子热气薰软的湿纸。
包子铺里的男人还在那里很居高临下冷漠骄傲地收着铜板,往街坊竹筐里分拣着包子,嘴里的收卖声比蒸屉里冒出来的热气还要安静。
围在蒸屉前的街坊们,有人愤怒地训斥着插队的外乡人,有人和邻居交流着昨夜牌局的胜负,有人压低声音讲述着宫里的某件传闻,等着新鲜出屉出的包子端上来时,所有的交谈便戛然而止,变成了热闹的哄抢。
没有人注意到街畔的两名异国僧人,也没有人注意到书院后山有两位先生出现在人世间,甚至没有人发现街畔此时正在展开一场沉默而惨烈危险的决斗,街畔嘈杂热闹依旧,所以平静喜乐。
这已经不是身在红尘中,意在三界外。
而是以禅动念,在苍生之前修了道铁门槛。
陈皮皮没有想到这名来自白塔寺的无名中年苦行僧,居然禅念的境界强大到了这种程度,不由开始担心起宁缺来。
……
……
宁缺向后飘退数步。
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在他眼中反而变得愈发清晰。
坟体是由普通青石粘土修砌而成,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先前被他一刀狠狠斩下,上面竟是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看着那座无处话凄凉的坟,他觉得越来越凄凉,觉得越来越寒冷,仿佛身体里的热量正在丝丝缕缕向着空气里逃逸。
然而站在精神的世界中,又哪里有真实的身体?
宁缺看着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知道孤坟处传来寒意孤清意都是那位中年僧人的念力正在精神世界里攻击自己的手段。
这种佛宗手段很高明,甚至可以说很神奇。
中年僧人的念力便像春风化雨般丝丝缕缕渗入,平和中正到了极点,也便危险到了极点,乃是沉默的超度意味,让你自行随之而歌而舞,或随之坐而冥想,或自堕於情绪之中,再也难以自拔。
如果换成别的人,即便是比宁缺的心意更加纯粹强大,面对这样的佛宗禅念攻势,只怕也会难以应付,甚至不知该如何应付。
然而宁缺曾经和莲生大师的精神世界相通过。
莲生大师学贯佛道魔三宗,曾於悬空寺诵经,做过佛宗山门护法,一身课业惊世骇俗,虽然与宁缺精神世界相通时,大师已然垂死,念力甚至还远不如这名来自白塔寺的中年僧人强大,但要精神和境界,不知要超出此人不知凡几,那种禅念里隐藏着的循循善诱不知更加迷人几分。
曾与大海风暴搏击过的泳者,很难溺於小溪之中,曾经见过莲生七十瓣,瓣瓣皆香的妙境,又怎会被一座坟头所感染?
宁缺在千里孤坟的寂清意前,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
他固守一颗本心,默然凝念,舍弃手中刀,凭念力在空中幻出一把把山还要大的恐怖虚刀,当头便朝那座坟头再次斩了下去。
那座孤坟再如何坚硬,也顿时便碎了。
不是被刀斩碎,而是被如山般的刀生生碾碎!
……
……
包子铺里热腾腾的蒸汽,被端着包子挤出来的人群和微风鼓荡着来到街上。
那些白色的蒸汽,笼罩着中年僧人和宁缺的身体。
仿佛云端,骤然不在人间。
宁缺松开右手,柴刀自手中滑落,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闭着眼睛站在人间的云海里,站在人间沉默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