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却把他丢到炕桌的另一侧:“别吵了大家,先睡觉,明天再说。”
小七哪里睡的着,他辗转反侧,偷偷看另一侧的竹生,却见她闭着双目,呼吸均匀,竟已经睡了。
他那把匕首,就在炕桌上,他却再没有勇气去拿起。竹生给他的三次机会已经用完,他不敢挑战她的底线。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女火烧了那山寨,他没见有人能逃出来。
范大先生一早便被翎娘请到了竹生休息的房中,他匆匆过来,见到房中的小七,炕桌上的匕首,便明白了几分。
“他是那山寨的人。”竹生言简意赅。山寨已经被烧成灰烬,竹生没有什么要了解的。但范大先生却可能有许多要问的话,故此才叫他过来。
范大先生便明白了,点点头。
小七的名字其实叫七刀。生了他的女人,便如外间那些女人一样,是被抢到山寨里的。后来有了他,也没人知道到底谁是他的亲爹。
他五六岁的时候,他娘便死了。他从小便在这种环境下求生存,见人就叫爹。那些人觉得乐呵,也不过就是一口饭的事,他便这么活下来了。跑跑腿干些杂货,后来再大些,开始跟着干“扫尾”的活儿。
“你们本来是黑松山上的?那为何跑来这里?”范大先生问。
“原来的寨子让官兵给打下来了,大当家的也死了,二当家带着我们剩下的人才逃到这里来。”
“是乌陵王的兵?”
“乌陵乱了,也不知道是谁的兵。那阵子,打得厉害,大家都在抢地盘。”
“乌陵为何而乱?”
“我听他们说,乌陵王死了,世子跑了,现在是金家管着乌陵。”
“金家?”
“乌陵王老婆的娘家。”
七刀所知信息,不过平日里听寨子里的人闲聊的,七零八落。但依然叫范大先生拼出基本的轮廓。
乌陵王两年前便中了风瘫在床上。他的继王妃金氏隔绝了他与世子,令娘家人夺权。乱象自那时便埋下伏笔。一年多前乌陵王薨,王府内斗以世子败走逃亡收场。金氏所出幼子称王,金家控制住了朝阳城。
世子败逃恒城,他母家根基在那里。
金家掌了朝阳城后,急迫的清理了一批反对者,不料引起反弹。一大批世家脱离朝阳城,投向了恒城,反使世子力量壮大。
金家拿了兵符,控着军队,却不能服众。军中亦有一批将领支持世子,军队就此分裂。更有少数桀骜不驯者,觉得乱象生便是机会,趁机自立。乃至乌陵之地,许多小城也开始不服管,停止了上缴税赋。
几方势力争夺地盘、人口,这一年多来来回回的就是打仗。征兵征得太厉害,很多村子的人都逃跑了。乌陵,便彻底乱了。
范大先生一队人,入乌陵之处,很不幸就成了盗匪盘踞之地,才有后来之事。
范先生沉吟很久,对竹生道:“他所说的,都是一年之前的事。现在形势不知如何,亦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之地。我还是想去朝阳城看看。”
若不是因为那些女子,竹生早便仗刀天涯,说走就走了。去哪里对她实则无所谓。
她道:“先生是想找个安定的地方定居吗?”
范大先生道:“大家伙是这么想的。”
竹生看着他:“我问的只是先生。”
范大先生看着她,不语。
范大先生之所学,权谋政道,经世济民,所为者,辅佐君王。
似他们这等人,一生以“辅佐明君”为人生抱负。然若世间无明君,这些人宁可隐居乡野,也不愿屈居庸主之下。
他这次之所以会举家迁移,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天佑大将军着实没有治国的才华,他的治下,生存艰难。另一面,却也正是因为天下大乱之势已成,各方势力已经重新洗过几轮牌,渐趋稳定。
这等世道,易出枭雄,易现明君。许多避世隐居的家族都纷纷入世,未尝不是将这天下当作棋盘,准备一展所学。
信阳范家,当初分了几支分头避难,乡野之地隐居繁衍了两代人,现在,也是到了该重新入世,择明主而效时候了。
可孰料世事比所期更难,若不是遇到竹生,他一家便都要折在兵匪、盗匪手里。范大先生看着眼前少女,思及这些,唯有苦笑。
那少女却递出橄榄枝。
“先生若暂时没有旁的打算,待安置好这些人,可以先跟我走。”竹生道,“当然,我跟先生走也是一样的。”
竹生对范大先生的态度,比之两天前可谓是迈进了一大步。范大先生心知,这是因为她向他请教学问的缘故。
她正在研究的那个不管是什么,都显然是对她极为重要的。
“我亦正有此意。”他道,“姑娘若是没有旁的计画,咱们不妨先一道。”
两人便就此先暂时达成了共识。
“那这孩子……”范大先生问。桌上有匕首,可想而知昨晚必是发生了什么。
竹生瞥了一眼站在地上,神情惴惴的七刀。
“他已经不再有被宽恕的机会。”她道,“再有下次,我便杀了他。”
范大先生点头,先行离去。
七刀长长的吁了口气。他收起早先那副假装童稚乖巧的模样,他真正的模样,是与年龄不称的世故早熟。
“姐姐!”他眼睛发亮,“只要我听你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跟着你?”
竹生不杀他,纯粹是前世对於儿童的保护意识使然。并不意味着她就喜欢他。正相反,她能感觉到,他是个狼崽子,有些东西深藏着,骨子里很难驯服。
毕竟他这样经历的孩子,跟真正普通的孩子,很不一样。
她瞥了他一眼,并不给他这种承诺,转身出去了。
但她也没说“不行”,七刀的眼睛,便一直很亮。
那些女人一大早已经在练习竹生昨晚所授。竹生吃了早饭,又教了她们新动作,而后大家才上路。
翎娘全身心沉浸在所学的杀人技巧里,在车上还在揣摩。今天早上她和别人试着对练,一开始十分生涩。来回重复同一个动作十几遍之后,她终於一“匕首”抹过了对方的小臂。
那里有人体的一道重要的静脉,若划破,不会像动脉那样鲜血喷射,但血也会汩汩的流。能极大的削弱对方战力,若不及时止血,人亦会死。
还有好几个女人和翎娘一样,初时生涩,后来终於找对了节奏和感觉。知道自己也可以要别人的命,那种感受非常奇异。
男人们看着那些女人在停车休息的时候便抓紧时间不停歇的练习,并不能理解。他们比她们有力气得多了,面对那些兵痞强盗,不一样得像受惊的羊群一样逃窜吗?且女人们学的那些东西,动作奇怪,也不像是打打杀杀的样子。
他们不禁摇头。
而另一些女人,亦是不信、不赞同的模样。
晚间他们露宿,范大先生将翎娘叫过去,问她学了些什么。
翎娘对阿城道:“你来抓我。”
阿城便去捉翎娘手臂。翎娘手腕一翻,“匕首”便抹过阿城小臂。胳膊肘一拧,“匕首”又抹过阿城肋下。
范大先生瞳孔微缩。
许多读书人都略通岐黄之术,对人体有一定的了解。范大先生甚至可以医治些常见病症。那两下落在他眼中,已经可以想像出阿城鲜血汩汩涌出的样子。
阿城道:“不过两刀,有那么厉害?”他不是没挨过刀,有些不能信。
翎娘学问比他好,也读过医书,不用范大先生开口,她便已给他解释:“不在几刀,在挨刀的位置。”她拿着小木棒,轻轻戳了阿城身上几处位置:“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主血管。这里我划你一刀,你就流点血,不会怎样。但这里,我划你一刀,你流的就不是一点血。”
“爹,怎么样?”她问。
范大先生颔首:“好好学。”
翎娘点头。她现在非常期盼能有一柄真正的匕首。她曾经有过一柄巴掌长的小刀,是离家前父亲给她的。那些男人来拉她的时候,她拔出了小刀,却被男人捉住手腕劈手夺了去。
终是受辱。
她想,倘若那时她便掌握了这技巧,反手一刀,便能抹开那男人的主静脉,令他鲜血喷涌,便一时不死,亦能给她反攻或者逃生的机会。
她自小聪慧,小小年纪便已经读书破卷,学问比大她好几岁的阿城还好。
离了家才知道,盛世的文章,乱世的武功。
这世道,拿刀的人,比拿书的人强。
队伍行了了两日,七刀脸上青肿渐消,渐渐重现男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样。
那日中午烧饭,他勤快的帮着捡了许多细柴,正帮着添柴,有个女人忽然拔刀就冲他砍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