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是引起了一些反响。那些亲身经历过战斗的人都在惊异,惊异於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居然会在战前准备会议中发言,讨论所谓的“战况”。他们看待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那个曾经痛骂过我的平民军官。虽然他们在言语中依然保持着对我的尊重,但我还是能看出他们表情里流露出的嘲讽和不耐烦。真是讽刺,我戴着那个子爵的帽子,顶着我显赫的姓氏,伸延着我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却恰恰因为如此,我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
“那还不是我最难忍受的。最难忍受的是,当那场战斗以不理想的方式取胜之后,我的上司居然将别人的功劳强加在我的头上,给我嘉奖,甚至给我晋升。”
“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高了许多,双拳紧握,嘴唇轻轻颤抖着,呼吸粗重。看得出,即便这件事过去了很久,但给他留下的印象依旧深刻。
过了半晌,中校的激动情绪才得到平复。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略到惭愧地看着我,似乎在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
他迎上的是我无比尊敬的脸。
“我拒绝了那次晋升,毫不冲疑。”他继续说道:“那是我当时二十七年生命中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或许也是我直到现在四十五岁为止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我可以容忍他们对我不信任,那毕竟是因为我早年不争气的行为造成的恶果。我也可以容忍他们视我为异端,因为我已经羞於与那些蛀虫为伍。但是,我真的真的无法容忍他们将原本应当属於别人的荣誉强加给我。他们伤害了那些真正立下战功的人,他们是真正的军人,就像那个打醒了我的人一样。这样的安排我怎能接受?如果我屈服了我遵从了我忍受了,那就等同於在用我自己的嘴咬我的心,用我自己的双脚践踏我的尊严。只有那些丝毫没有廉耻心的垃圾才会欣然接受这样的安排。”
“当时我的父亲以为我发疯了,我的亲戚朋友们也是。一个贵族拒绝了荣誉和地位,就好象一只流浪的饿狗拒绝了施舍给它的骨头一样,总是要让人吃惊的。他们排着队来劝说我,就像是劝降俘虏的说客。随着他们的不住劝说,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我对我自己说:你是要成为一个军人,让自己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后半生,还是要像他们一样,糜烂在散发则后腐朽臭气的镀金生活中?当然,我选择了前者。”
“这很不容易,孩子,很不容易……”他暂时终止了叙述,叹息着遥望远方,将后面的许多话语吞回了自己的肚子里。我知道,这“很不容易”四个字里,包含了多少白眼、多少轻蔑、多少委屈和辛酸。那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青年所能够承受的心理压力。尽管我从来没有对所谓的“贵族阶层”有过什么好感,在战争开始之后尤其如此。但是,我依然要公允地说,那些贵族的颓废糜烂并不完全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如果一个人生存的环境原本如此,你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们变得更好?
正因为如此,我尊敬面前的这个中年贵族。他有勇气在自己从小长大的生存环境中挣脱出来,去追求一种崇高而纯粹的品质,无论他曾经是什么样的人,现在都足以当得起我们对一个好人的最高评价。
“所以,我二十七岁的时候是中校,四十五岁的时候仍然是中校。而即便如此,我也没有离开过军队。不管你相不相信,基德中校,那场战斗是我指挥过的第一场战斗。当将军阁下告诉我:那万余大军的领导权属於我的时候,我的血液都在凝固。我第一次身临其境地参加一次战斗,而且居然成了一支大军的统帅。如果是在四天以前,我是无法想象这些的……”
这时候,这个中年军官脸上严肃激动的表情消失了,忽然变得神色扭捏。他伸出脖子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第二个人听见我们的交谈之后,压低了声音小声说:
“告诉你一个秘密,在开始正面攻城的时候,我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心理压力,居然尿湿了裤子。哦,真见鬼,我为什么会把这么丢脸的事情告诉你。你真是个好听众,中校,总是让人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你。”他一边红着脸一边解嘲地哈哈大笑起来,“我生怕被别人看出来,举着佩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裤子差不多被风干为止,哈哈哈……”
我回想起当时的战况,还记得佩克拉中校屹立在秋风中的英姿。想到他在这最威武的时刻居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隐情,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的笑容里含着泪花,那是为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实现了他的愿望之后流下的喜悦泪水。
“我在等待啊,中校,等待了许久。我一直希望有一天,那个人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发自内心地对我说,我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我发誓,得不到他的承认,就算是死,我的灵魂也无法得到安息。”
“可是,中校,他可能已经死在战场上了。您不能因为一个渺茫的希望,就以自己的灵魂为誓啊。”
“我的誓言已经完成了呢,基德中校。我要的不是单纯的那一个人的赞许,那只是一种孩子气的执念而已。我渴望的是来自真正军人的真心认可,就在刚才,您已经把我所希望的慷慨地给了我。”
“您是个真正的军人,基德中校。您的承认是我最大的荣耀。”
这个让人尊敬的军人真诚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个长者对年轻人的期许和鼓励,所有的目光都只含着一个军人对另一个军人的无限感激。
“咳,如果可以的话,我冒昧地请求您,再对我说一遍那句话,好吗?我……想再听听,听得清楚一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求着。
天呐,谁能拒绝这样的请求?谁能拒绝一个期待了将近二十年的军人得到一句再公允不过的评价?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完成他的誓言,但在这个时刻,我绝不愿意哪怕一丝一毫地违背他的愿望。我站直了身躯,整理好原本松散的军装,将我的长剑举到足以表达我内心情感的位置,庄严地大声说:
“我,杰夫里茨-基德,以我名、我血、我剑为证, 您是一个让人尊敬的、真正的军人,佩克拉中校。我谨向您献上我最崇高的敬意!”
那个一直表现得瘦弱疲惫、像一个迂腐教师一样的中年男子此时挺直了他一向稍显佝偻的腰身,像一柄笔直的标枪巍巍站在我面前,缓缓抽出了他的佩剑,郑重地向我回礼。
“谢谢您,中校。”他的声音颤抖着,闪耀着骄傲光芒的泪滴从眼角落下,犹如一场冲到了二十年的约定,带着满足和喜悦,瞬间淹没了他略显苍老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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