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我紧抓住他的手,“他们在哪里?”
皮埃尔深深地低下头去,用力地摇摇头。
“他们呢?爸爸妈妈上那里去了?”我听见了自己虚弱的声音,它就像是只蜷缩在墙脚里的猫,惊悸地抽动着。
“他们去阿布格进货了?去桑坦姨妈家了?在乡下杜开尔舅舅家……”我怀着绝望的希望把一个又一个我能够接受的答案说了出来。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可是你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有的是我们能够接受的,有的则不能。
对,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接受的,永远都无法接受,比如说……比如说我正在想却又不敢去想的这件事。
皮埃尔一直在摇着头。他的牙齿间发出凄惨的磨抆声,似乎在把什么东西拚命地咽到肚子里。
“除了摇头你还能再干点别的吗!”我彻底丧失了理智,大声咆哮着,一拳打在皮埃尔的脸上。他仰面倒在了地上,撞翻了两三张凳子。他没有尝试着站起身,而是就那样大声号哭起来。
我觉得脑海中好像有些什么东西碎了,就像是一面镜子被敲成了无数的碎片。那些细小残破但却锋利的碎片在我的思想中飞舞,让我头疼欲裂,心碎不止。
我的父母不在了。
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那给予我生命、抚养我长大,用他们全部的爱和关怀包围我,让我时刻都能感觉到温暖和安全的两个人不在了。
时隔五年,我穿越了整个德兰麦亚,沿着这片广阔的疆域转过一个大圈,经历了恐惧、死亡、杀戮、暴虐、阴谋,由一个怯懦无知的男孩变成了一个军人,最终回到这里。我以为我回到了我的起点,可以在这里找到五年前的一切。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好像吐了些什么东西出来,甜甜的,又咸咸的。我看见一片红色和一片黑色,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五年前我天天睡着的床上。皮埃尔拿着一瓶嗅盐和一个空酒杯,担心地看着我,他的脸颊上一片青紫。
我木然地看着他,心里空空的,除了一把叫痛苦的锥子在拚命地刺,那里什么都没有。
皮埃尔看着,小声的说着:“四年前,也就是战争爆发的当年,我回了家。没多久,家里就收到你们全军覆没的消息,我们都以为……都以为你死了。”那是龙脊峡谷歼灭战,我生平参加的第一次场战斗。
“从那时起,妈妈的精神变得很差,爸爸的身体也逐渐衰弱下去。后来,妈妈的神志变得不太清楚,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摆四副餐具,一定要等小杰夫会来吃饭。我们要劝她早些吃,她就默默地流泪。有时候……有时候她捧着我的脸喊我杰夫,告诉我不要去参军,不要去打仗,说战场上很危险,很危险……”
“妈妈是被马车撞死的,听人说,她当时喊着你的名字就冲到马车前面,车夫已经来不及停住了……”
“妈妈去世后,爸爸的情况变得更糟。他每天都要喝很多酒,醉了就哭,或者是打人。后来,里德沦陷,温斯顿人占领了这里,很快他就连床都起不来了。他总是跟我说起你,说起母亲,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有一次,他对我说,当个酒馆老板是最好的,他曾经跟你说过。他很后悔让你去服役,说是当时如果花钱打点一下,让你避过兵役,你就不会死了。没过多久,他也去世了……那是三年前的事。”
我欲哭无泪。
三年前,那正是我们与路易斯王子在森土里亚平原激战的时候。那时我一直想给家里捎信,可是根本没有办法把信送到温斯顿人的占领区。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算当逃兵被送上绞刑架也要回家。我的父母因我而死,对於一个儿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罪孽吗?
“我想去看看他们。”我哑着嗓子说。
皮埃尔点了点头。
我们来到了墓地,我看见了他们现在的样子。
两块做工简陋的石碑并排站立着,上面铭刻着两个我熟悉的名字。枯黄的荒草爬满了坟丘,覆盖着泥黄的土地。
看这那两块象征着我最亲近的人的石头,我忽然觉得很冷,无论再怎么厚实的衣物也无法驱散我身上的寒意。这是一种从心底一直透入骨缝之间的寒冷,在这世上只有两双手臂能够用最慈爱的温暖为我驱散他们。而现在,我再也无法得到它们了。
无论我曾经做出过什么让自己骄傲的业绩,此刻它们都变得失去了意义。我曾以为我长大了,成了个真正的大人。可父母的死取消了那一切,把我变回那个玻璃一样脆弱的孩子。我觉得无论多久,我都永远无法习惯没有父母保护的日子。承认这种软弱,我丝毫也不觉得羞耻。
我将两束百合花放在他们的坟墓前,和我的哀痛相比,这份最后的礼物淡薄得可怕。我真想把我自己也放在那里,和他们同去。感谢一切的宗教和神明,它们让我相信当一个人死后还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继续生活。我不知道那个世界的人们是否能够看见我们,如果能,我希望我的父母正看着。 我只想亲口告诉他们,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杰夫还活着,并没有死,他们不必在那边的世界费心寻找,早晚有一天,我会赶过去寻找他们,正像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做过的那样。
“爸爸,妈妈,杰夫回来了,他没有死。我带他来看你们了。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让他平平安安的……”皮埃尔与我并肩而立,口中喃喃地说道。我侧过头来看着他,在这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我的兄长看上去已经苍老了很多。他不再是那个喜欢冒险、腰挎长剑,与他的冒险伙伴们张扬欢笑的少年英雄,几丝银发已经蔓上了他的头顶,一些粗糙的皱纹也爬上了他的眼角。
我看着他被我打青的脸孔,觉得十分愧疚。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听话孝顺的人,愿意遵循着父亲的愿望,去继承他所喜欢的事业。而当父母离去的时候,我却远在天边,甚至都没大想起过他们。反而是我轻狂的兄长,放弃了自己热爱的生活,陪伴着父母走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顺从於他们的安排,继承了他们的生活。
“对不起,哥哥。”我流着泪着伏在皮埃尔身上。小时候每当我受了欺负,就抱着他哭泣,那时我还很矮,只能抱住他的腰。现在,我已经几乎和他一样高了,可我仍然觉得兄长的肩膀是那么的有力,带着父亲和母亲让人安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