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和善地拉起她的身子,示意她不必拘礼。这微小的碰触让玛利安幸福得几乎昏厥。
“您的面包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食品了,小姐。我真希望您每天能多送一些来,可是又怕吃胖啦。”殿下微笑着回答,甚至还开起了玩笑。他的态度很随和,言谈也没有什么大贵族的做派,可是举手投足间无不闪耀着一种让人迷醉的优雅光辉。
这是个小小的谎言,殿下最近的胃口很不好。王位争夺中的阴谋伴随着亲人的敌意环伺着这位杰出的统帅,他在这场阴谋角逐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与决断力和他在战场上时判若两人。面对着自己的亲生手足,他犹豫、避让,表现得非常软弱。克劳福将军的死让他的内心痛苦挣扎着,不知道何去何从。每天他只吃很少的东西,却要在处理德兰麦亚统治区内所有政务的同时,还要察看来自前线各处的军务情报。尽管他已经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权,可他依旧关心前线的战况,关心曾经紧紧追随他,将生命和荣耀托付给他的士兵们。
但即便如此,对於身边的人来说,他依旧是个和蔼可亲到了极点的主人。他从不大声对别人说话,即便是最自己最卑微的奴仆都谦逊有礼。总督府的每一个人都热爱他,赞美他,为他祈祷,而他却似乎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好像现在,他用一个不会辱没自己名誉的小小谎言让一个对於他来说陌生卑贱的女孩开心,对於他来说,这一切原本是没有必要的。
“我……”玛利安微张着小嘴,双颊泛红,崇敬地看着殿下。她应该对殿下的夸赞表示感谢的,可是我怀疑她是否真的领会了殿下这个玩笑的意思,或者说,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听见了殿下的话。她现在看上去傻得可爱,表现得也非常失礼。在她身上,我看见了自己初见她时的影子,那时候,或许我也正像她一样,为了自己爱慕的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激动得不知所以。
“尊贵的殿下,您好啊。”忽然,一个假惺惺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继而,我看见一个身穿军装、身材高挑的军官向我们走了过来。他的脸又瘦又长,碧绿色的眼珠闪烁着几分让人讨厌的阴光,高挑的鹰钩鼻子更为这张脸增添了几分阴险抑郁的神采。
“我不请自来,还请您原谅,殿下。”这个军官向着殿下远远地行了个夸张的大礼,“您的门房告诉我您在花园里。”
路易斯殿下的脸上稍稍露出几分厌烦的神色,但仍然不失礼仪地欠身答道:“姆拉克将军,您好。”
原来是他!
这个人就是曾经作为温斯顿征讨军总指挥入侵圣狐高地、以残忍的手段对付当地土着和精灵、最终兵败於弗莱德的手中、并阴谋将克劳福将军陷害致死的的罪魁祸首,阿布格里-卡-姆拉克将军。早在几天前我就听说他因败绩而受到降职的惩罚,被遣往里德城出任德兰麦亚占领军副总指挥,并兼任温斯顿第五军团军团长,“负责里德城防务工作”,执掌里德城近五分之四的兵权。只要稍具头脑的人都不难看出,这是路易斯殿下的亲弟弟达伦第尔皇子安插在他身边的更有力的一枚棋子,只要有了他的存在,殿下自由和生命就等於时刻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阴谋家,他或许并不缺乏统军的才能,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是个颇有能力的将领,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曾经对克劳福将军所干的事,他把一个如此刚烈又如此正直的人逼上了绝路,他的所作所为彻底侮辱了军人的名字。此刻我甚至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和他决斗,如果不是顾虑到路易斯殿下的立场,我想我一定这么做了。
姆拉克将军看见了屈膝站在一旁的玛利安,他厌恶地皱紧了眉头:“她是谁,殿下……”
“我叫玛利安-桑塔,老爷,是给殿下送面包来的。”玛利安胆怯地向着骄傲的将军行礼介绍说。
姆拉克向着玛利安翻了翻白眼,根本没有搭理她的话,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似的,继续对殿下说道:“殿下,和这些下贱的德兰麦亚人并肩交谈,这是有失体统的。”
听到他无礼的言语,可怜的玛利安立刻两眼含泪,委屈得快要哭了。她委屈的模样让人心疼,我的胸中怒火万丈,我发誓,倘若不是殿下就站在我们身边,我一定会要了这个混蛋的命。
“您这样评价桑塔小姐是不恰当的,将军。”殿下面色不愉地回答,“倘若不和我的人民交谈、亲近他们、了解他们,我又怎么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呢?这里没有谁是下贱的,德兰麦亚人同样是我的人民。”
姆拉克仿佛是嘲笑地看着殿下:“或许您是对的,殿下,可我真看不出这个丑丫头对您巩固您的统治能有什么帮助。您居然让她供应面包,哦,一看见她的满脸麻点我就没有胃……”
“将军!”殿下大声大断了姆拉克让人气愤的言论,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优雅高贵的年轻人如此严厉地说话:“如果您到这里只是为了侮辱我的客人,那么我请您马上离开!”
玛利安低着头,她委屈的泪水已经流得满脸都是。但当她看见殿下站在她身前为她说话时,似乎哭得不再那么伤心了。
姆拉克微微愣了愣神,他大概没想到殿下会为一个普通的德兰麦亚姑娘发那么大的火。他识趣地住了口,转而说道:“我是来领取您的令谕的,殿下。”
“令谕?什么令谕?”殿下惊讶地说,“我不记得我有什么令谕要颁发。”
姆拉克转动着狡黠的眼珠,就像是一只贪婪的狐狸:“您忘记了?就是关於增收德兰麦亚牲畜捐和宰牲捐的令谕啊,我前些天曾经来向您请示过。”
“我记得当时我已经否决了。”殿下紧咬着牙齿冷冷地说道。他的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愤怒。
“殿下,您爱惜民众的心情令人敬佩,可是我得提醒您,国王陛下很希望用这笔钱扩充军备。”姆拉克稍稍低下了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殿下的脸色。
他的话让殿下有些动摇,但没过多久,殿下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坚决地说:“德兰麦亚占领区的赋税已经超出了温斯顿国内的一倍还要多,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高的捐税,这条命令我否决。”
“殿下,您这样会让我在陛下面前很为难……”姆拉克摆出一副尴尬的样子阴阳怪气地回答道。
“我说过我否决!”殿下猛地抬高了声音,看得出,这个和蔼青年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父王那里,我会另行禀奏。”
尽管碰了个钉子,但姆拉克并没有一点受挫的沮丧。他讨厌的目光绕着殿下的面孔打了两个转,脸上流露出一丝似乎是得计的阴险笑意。
“那我先告退了,殿下。如果您改变了主意,请随时告诉我。”他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军礼,而后转身离开了。
“谢……谢谢您,殿下……”待姆拉克将军走后,玛利安啜泣着走到殿下面前道谢。
“这没什么,桑塔小姐,是我的过错,让您蒙受了侮辱。我应该向您道歉。”殿下诚恳地对玛利安说道。
“我说得不是这件事,殿下。”玛利安羞怯地小声说,“您否决了增加赋税的命令,这……这救了很多人的命,他们都应该谢谢您的。”
“谢我?”殿下苦笑起来,“其实,更多的人是在骂我吧……”
“才没有呢。”玛利安慌张地摇头反对着,可她涨红的脸出卖了自己,我猜她一定想起了老桑塔一提起温斯顿人时那副愤怒的模。她现在的样子诚实地证明了殿下的猜测。
殿下没有气恼,只是叹息着摇着头:“谢谢您替我遮丑,小姐,可是我知道,战争的怨恨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消除的。在许多德兰麦亚人眼中,我大概是个像恶魔一样的杀人狂吧……”
“其实,他们不是恨您,殿下。”玛利安鼓足了勇气辩解着,“他们不喜欢温斯顿人,是因为温斯顿人夺走了他们的财产,增加了赋税,让他们活得更艰难。其实……”面包房姑娘红着脸,犹豫着说道:“其实,就在没打仗的时候,我们对以前的那些老爷们也是讨厌的,他们收很多的税,我爸爸也经常在家里骂他们。可是你们比他们收得更多,所以我们就更不喜欢你们。他们不了解您,殿下,我也是刚刚知道,有的事……有的事您也不想的。其实对於我们这些普通的百姓来说,哪位老爷能让我们过得更好我们就喜欢谁,战争……战争的伤害只是一时的,可是……可是我们要过的一辈子呀。 ”
“您心里想着我,希望我们过得好,所以……所以我觉得您是个好人,最好的老爷!”玛利安肯定地点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在殿下面前说完这么长一段完整的话,我没想到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居然能说得那么好。长年来的战争让我的心里对占领军充满了仇恨,我似乎总是想着如何战胜对手、杀死敌人,却没有想过这些更简单却又更深奥的道理。玛利安的话语中显露出的是一道闪亮的智慧,这种智慧并非来自高深的书本和严格学习,那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只有真正生活在平凡而的生活之中而又聪慧、善於思考的人们才能够发现它们。
路易斯殿下也愣住了,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嘴里反覆咀嚼着“战争的伤害是一时的,人们要过的是一辈子”这句话。忽然,他的脸上露出钦佩的表情,郑重地向玛利安——这个普通的面包房老板的女儿——行礼致谢。
“桑塔小姐,您说得太好了,你的话让我学到了许多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为了向您表示谢意,我希望能有这个荣幸请您共进午餐。”
下一个瞬间,玛利安幸福得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