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安,你怎么在这里?”一个仆人告诉我,玛利安找我有些要紧事,正在总督府门口等着。我穿过回廊,远远看见满面焦急地面包房姑娘正向里张望着。看见我,她用力地挥动手臂。我一溜小跑到她身边,有些疑惑地问:“这时候找我,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的,杰夫……”玛利安拉着我的手就向后走,边走边说,“今天一早,爸爸妈妈出城进货了。他们刚走没多久,几个男人就走进面包房,说是想要见你,让我来找你……”她的小手冰凉,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也不告诉我,只说是你老朋友,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我对他们说,这个时候来找你不好,殿下可能需要你,可是他们坚持要立刻见到你……他们还……还……”
“怎么,他们对你怎么样了?”看见玛利安惊慌的样子,好像是受到了惊吓,这让我不由心头火起。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出於什么目的来找我,但是倘若他们伤害了我锺爱的姑娘,我就绝不放过他们。
“不是,杰夫,他们始终对我很客气,没有对我怎么样。他们还给了我这个……”说着,玛利安摊开了始终紧握着的左手手掌。一个镶嵌着淡紫色玛瑙的头花平躺在她的手心。稀有的秘银被雕琢成浪花的模样,层层叠起在月亮形状的玛瑙下,构成了一幅月下海湾的精美图案。尽管我对珠宝没有什么专业的鉴赏能力,但是我仍然看得出,这个小小的装饰品无论是材质还是手工,都无疑是上上之选。
“他们把这个送给我,说是朋友的馈赠。我吓坏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珍贵的头花,就算是城里的贵族夫人也没有这样的东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很害怕,觉得这事不寻常,就把他们带到了客厅,然后赶忙来找你了。”如果是一个虚荣的女人,在得到这样的礼物之后只怕会欢喜得合不拢嘴了,可是她却说她害怕,害怕这份珍贵得过了头的馈赠,这也恰恰是这个姑娘聪明的一面。
带着疑惑,我们赶到了面包房的门口。玛利安推开房门,领着我穿过面包房走进客厅。站在客厅门口,她轻呼了一声:“先生们?”然后就愣住了。越过她的肩头,我看见客厅中并没有多少客人。
“在这里,小姐。”忽然,客厅中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黑暗的角落中露出一个高挑瘦弱的身影。房间中的光线并不是很好,这个客人的面容我看不太真切,可是我看见了一团黑色——那是客人的发色。那是一道闪电般亮丽的色彩,它几乎比暗淡无光的阴影都要黑,却又似乎并太阳还要明亮夺目,在昏暗的客厅中熠熠生辉。
“我的朋友们还有些要紧事要办……咳咳……所以暂时离开了。”他静静地解释着,话语中夹杂着少许咳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我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是个熟悉的声音。这半年多来,这个声音不时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让我的心情与幸福和骄傲为伴。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着当我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时,会是怎样的情景。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我却不敢相信。我害怕这又是个突如其来让我抓不住摸不着的梦境,若我一开口回应它,这个美梦就会醒来。
那个身影觉察到了我的存在,他略略抬高了声调,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杰夫,是你么?你来了?”
我来了,我就在这里。巨大的喜悦冲击着我的新房,让我快活得几乎要高叫起来。
“是……是我。”我听见了自己扭曲的声音,“我来了。”
我轻轻推开玛利安,慢慢走到那个身影前,紧紧地攥住他的胳膊。他的双手也搭上了我的肩膀,用力地拍打着,似乎也在证实着我的存在。一些微小的刺痛感随着他的拍打刺激着我的感官,让我感到分外的真实。如果这真的是个梦境的话,只怕我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弗……”我刚一开口,忽然猛醒,转身对玛利安说道:“玛利安,不必担心,这是我以前当兵时的朋友,我们好久都没有见面了。你能不能让我单独和他说两句话?”
对於我前所未有的慎重严肃玛利安可能感到有些奇怪,但她还是体贴地点了点头:
“面包店还要有人照应呐。”她乖巧地回答,“我这就到前面去。如果有人来了我会让你们知道的。你们慢慢聊吧,我的父母要等到傍晚才能回来呢。”
我感激地看了玛利安一眼,在她离去后缓缓关上房门。然后才重新走到那个人的跟前,拚命压抑着我冲动的情感,小声唤道:“弗莱德,你……你怎么回在这里?”
没错,现在正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弗莱德-古德里安,我多年的挚友、黑发的年轻王者、我愿将我毕生的忠诚和敬仰奉献给他的那个人。
自从商人宾克得到我仍生存的消息之后,我料想过朋友们会设法与我取得联系,但我原以为那只是一封信件,或是最多不过一个信史而已。让我绝想不到的是,年轻的国王会冒天大的风险亲自深入到温斯顿占领区腹地,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此时此刻,他应该正亲临南线战场,率领大军与克里特人战斗才对。
“你不该来这里,这里太危险了!”我小声责怪着他,手里却在做着相反的事情。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谁也不愿想将对方放开。
“危险?”弗莱德眼圈红红的,动情地对我说:“不,一点也不!对於我来说,这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在你——杰夫里茨-基德——的身边。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朋友的怀抱中更安全的了!我还记得你当初是怎样挡在我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抵挡致命的刀剑。如果说在这里还不安全的话,我真不知道哪里还有更安全的地方!”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拳捶在了我的鼻子上,在我的鼻腔里留下一阵强烈的酸楚。我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激动地收缩着,心底涌起一阵既骄傲又惭愧的感情。泪水如同喜悦的春雨般跃出眼眶,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觉得这是我毕生接受过的最大的赞誉了,这并非是来自一位国王的褒扬,而是一个友人对我发自内心的信任。
“而且……”弗莱德忽然紧抓住我的衣领,恨恨地接着说道:“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亲口告诉你,你是个混蛋,是个大混蛋!”
“是谁让你这么干的!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做……”
他抓着我衣领的手渐渐松弛了下来,整个人几乎扑到了我的肩膀上,软弱的啜泣声从他的鼻腔里传出来。此刻,他已不再是那个庄重勇敢的国君,而像个孤独自责的孩子。
“……你怎么能这么干,是谁命令你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永远失去了你。汤米是这样、卡尔森是这样、雷利也是这样,你们以为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你们以为只有你们才有权利为朋友牺牲吗?……我宁愿死也不愿这样活着,你这个混蛋,你希望我怎么样,如果你真的……真的……你知道这些日子纠缠在我心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那是比死还要痛苦的懊悔,你这个混蛋啊……”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两条清晰的水线沿着我的肩头流入了我的脊背。我从弗莱德的拥抱中感受到了他心跳的热度。一道澎湃的急流从我的胸间窜上咽喉,让我的心因激动而炽热。
“不用担心,我还活着。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轻拍着弗莱德的肩膀,轻声地安慰他,一边说一边抆拭着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