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一个神秘的访客敲开了路易斯殿下的得力臂助、以高超的剑术和不屈的斗志着称的卡莱尔将军的府邸大门,骄傲地向将军提出挑战。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比斗中,卡莱尔将军重创了对手,但自己也身负重伤,不得不在自己的家中接受治疗,无法接见任何访客。据路易斯殿下为他请的御医透露,将军的左肋几乎被刺穿了,险些伤着心肺,情形十分危险。
真是祸不单行,三天前,路易斯殿下的忠实部下和可*的战友,少年时的军略教师里贝拉伯爵,在一次出行时马车轮轴意外脱落,整辆马车翻落在一个足有两米深的壕沟中。有人看见受人尊敬的伯爵阁下是被人拖出马车的,当时他满脸是血,面色苍白,而且无法行走,可能摔伤了骨头。尽管医生一再宣称伯爵阁下只是受到了严重的震荡,并没有生命危险,但从伯爵府邸的混乱劲和路易斯殿下表现出的忧伤来看,伯爵阁下的伤势恐怕不容乐观。
这两件事犹如倒如滚油中的凉水,使里德城的舆论引起了轩然大波,目光敏锐的人们似乎从路易斯殿下两位忠实部下先后重伤中看出了潜藏在里德城平静外表下的汹涌暗流。一时间,各种版本的猜测充斥在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中,无论这些消息被篡改得多么不可思议,有一点是相通的:两位贵族的受伤并不是偶然,这是远在烈鬃城的达伦第尔王子给自己的亲生哥哥传递的一个危险信号,也为一场手足相残的王位争夺战拉开了序幕。而最有可能直接导演这两桩悲剧的,正是达伦第尔殿下在里德城的代理人,手握城防军权的姆拉克将军。
我猜,姆拉克将军最近这几天正在为这两件事纳闷呢。这两件事情发生的那么突然而又如此紧凑,带着一层咄咄逼人强烈杀气,仅仅用“巧合”来形容实在让人难以信服,恐怕就连他自己也会认为这是达伦第尔王子一手策划的阴谋。可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王子殿下并没有给予他完全的信任,除了他之外在兄长身边还隐藏有其他的心腹,因为他确实对这两件事毫不知情。这几天在社交场合看见姆拉克将军时他总是显得心事重重,当别人问起达伦第尔王子的近况时看起来有些尴尬,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其实,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偷偷溜进两位贵族的府邸,掀开他们传说中的“病榻”,只会惊奇地发现两个身材、发色和脸形与他们有些相似的仆人。当里德城为他们的“意外”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的时候,传闻中的两个主角早已经潜出了城去,分别赶往位於龙脊峡谷和晨曦河南岸的温斯顿帝第六、第十三军团的驻地了。那是温斯顿军中最忠於路易斯王子的两个军团,也曾是卡莱尔将军和里贝拉伯爵的直属军队。尽管在达伦第尔王子的授意下,这两个军团的指挥官已经换作他人,但军团中绝大部分中高层军官仍旧忠於路易斯殿下。对於这些从一开始就跟随在殿下身边出入生死沙场的战士们来说,殿下的亲笔信和旧日长官的威望远比国王陛下的权杖和两个无能的傀儡更有说服力。
在秘密遣出将军和伯爵的同时,路易斯殿下也给克里特帝国王储迪安索斯王子写了一封亲笔信,并交由弗莱德亲自带走。在信中,殿下将自己与弗莱德结成同盟的事情向迪安索斯王子说明,并艰涩地表明了希望王子支持自己争夺王位的愿望。这封信很短,却让殿下写了整整一天。他一边写一边撕,有时只是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词,就叹息着把它撕碎了扔到废纸篓里。我觉得,与其说殿下是在斟酌信件的修辞,到不如说他是在一次次推翻自己曾经坚持的愿望。
当殿下将信交到弗莱德手中时,他明显犹豫了一下。我们都知道,这封信一旦发出,无论迪安索斯王子如何决定,殿下都已经完全走上了与自己的兄弟敌对的一方。尽管达伦第尔王子对他早就不再心存兄弟情谊,但对於殿下来说,要抛弃这一份难以割舍的手足之情,仍然是一件痛苦的事。
尽管路易斯殿下最终终於迈出了争夺王位的步伐,但与他图谋已久的兄弟相比,他的动作已经远远落在了后面。无论是在温斯顿宫廷中还是各地的显赫贵族,殿下的支持者都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打压,很少有人能够为他提供可*的支持。而当卡莱尔将军和里贝拉伯爵离开之后,殿下的身边甚至连一个可信任的助手都很难找到了。因此,我作为弗莱德与路易斯殿下的联络官留在了殿下的身边,同时,弗莱德也命令我接管里德城中所有德兰麦亚反抗力量的指挥权,不惜一切代价在殿下能够控制自己的军队之前保护他的安全。这很危险,但我知道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承当这件事了。
“我发誓,就算是抛却自己的性命不要,我也会保住殿下的安全!”在弗莱德临行前,我坚定地向他保证。
听了我的话,弗莱德皱紧了眉头。他并没有对我的保证做出什么表示,而是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仿佛是在探询我说这话的真假。忽然,他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红焰告诉我,你打算舍命救我时说,德兰麦亚只有一个国王,所以我不能死,是么?”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是我的真心话。对於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来说,弗莱德都是不可或缺的王者。他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只有他绝不能死,我深信这一点。
弗莱德忽然拉过我的双手,用力地握着,仿佛要把自己的话语深深烙在我的手心、让我永远记得似的:
“那么我现在要告诉你,你是德兰麦亚国王终生的挚友,是德兰麦亚最重要的国民。倘若没有你,德兰麦亚就不是一个完整的王国,而我,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所以,我的朋友……”
他松开手,走向马车,背对着我轻轻拉开车门。
“……不要死啊,杰夫,我想让你看见一个完整的国家,一个没有战争也没有饥饿的国家。保护好殿下,但在这之前更要保护好你自己,这是命令,也是我最大的请求。如果你看不见这一切,那么我们的努力就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马车夫用力地挥了一下鞭子,四匹高大的骏马一声长嘶,向着总督府大门的方向奔跑起来。车轮碾过青石铺就的道路,留下一道道乳白色的印记,伴随着朋友离去时留下的最后的叮咛,萦绕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所以……千万……不要死啊……”
……
弗莱德安全离开的当晚,我按照他的指示,立刻前往交易所区找到了商人宾克先生,要求与城中抵抗组织的首脑见面。作为里德城德兰麦亚王国信息情报网络的负责人,宾克一早就已经与里德城及附近地区的反温斯顿民间抵抗组织取得了联系。他将我领到一间堆放着货物的密室中,让我等待城中抵抗组织的领导人。
等待总是让人感到焦虑的,尤其是在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刻。我只有将注意力投诸在悬挂於墙壁上的各色刀剑,籍此打发无聊的时间。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门外传来了琐碎脚步声和几个人轻声低语的声音,随即宾克先生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向着身边的两个黑影轻声说道:
“这位先生就是陛下的特使,他召见你们有非常紧急的事情。”
那两个人影连忙向我走近,他们中走在后面的一个身材矮小,蓬松的长袍掩藏不住柔和的曲线,出乎我的意料,抵抗组织的首领之一居然是个女人。她的头上裹着一顶宽大的斗篷,在昏暗的灯光中看不清她的面孔。
另一个则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看得出他是个急脾气,听完宾克先生的介绍就三两步跨到我的面前,忙不迭地向我行礼,然后粗声大气地对我说道:“我们一直在盼望着您呢,尊敬的……”
“……臭小子,是你!”当他抬起头来时,微弱的灯光就亮起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他看清了我的脸面,忽然就像是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刺耳地大叫起来。他硕大的身体猛地向后跳了一步,一不留神踩在了宾克先生的脚上,然后滑倒在地。他并没有爬起身来的意思,就那样失礼地坐在地上,颤抖着指着我的脸,“你……你……”地乱叫着。
正当我还没从“尊敬的臭小子”这一奇怪称谓带来的疑惑中解脱出来时,斗篷从这个人的头上翻落,我终於看清了他的脸。
一刹那间,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只觉得下巴差点脱臼,直到口水失态地流出来都没有合拢。我觉得自己的脸一会儿热,一会儿凉,过了好半天才极度尴尬地说道:
“桑塔先生,真……巧啊……”
你可以想像我是多么的惊讶:桑塔面包房的老板,玛利安的父亲,那个每次见到我都要用白眼和讥讽问候我,恨不能用笤帚疙瘩狠抽我一顿、让我离他女儿远点的讨厌的老家伙,居然是我此行的目标,受人尊敬的里德城地下反抗组织领袖。
这可真是一次值得纪念的会面啊。
“嗨,宾克先生,您确定这个臭小子就是陛下的特使?”老桑塔根本没有理会我,刚刚清醒了一点,他就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了宾克先生的裤腿,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着。
“没错,桑塔先生。基德先生是陛下最忠实可*的朋友之一,他甚至救过陛下的性命,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怎么了?你们……认识?”对於我们的“第一次”会面居然出现如此景象,宾克先生显然也有些准备不足。他狐疑地打量着我们,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尽管宾克先生不止一次地见过玛利安,可是他恐怕从来也没有想到,娇憨可人的玛利安和粗豪暴躁的面包房老板居然会是父女关系——说实话,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认识?当然!可是这个臭小子是……”
“住口,布鲁尔,你冒犯了基德先生了,快点向他道歉。”这时候,蒙着斗篷的女人也从震惊中回过了神来。她略显局促地制止了老桑塔指着我大叫“臭小子”的举动,口气听起来既亲昵又严厉,就像是家长在呵斥自己的孩子。她走到我的身前,端庄有礼地对我说道:
“对不起,基德先生,我们并不知道您就是陛下的特使,这次见面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为布鲁尔的冒犯向您致歉……”
自从她把斗篷摘下来之后,她说的话我就一个字也没有听见。我就那样惊愕地站在那里,像个傻瓜一样一动不动,脑海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就是:我的下巴真的脱臼了。
那个正站在我面前向我致上崇高歉意的女人,如果不是桑塔夫人,桑塔面包房的老板娘,我所锺爱的少女玛利安-桑塔的亲生母亲,那还会是谁?
这个世界真是小啊……
从桑塔夫人的言辞举动以及宾克先生和老桑塔对待她的态度来看,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抵抗组织中,似乎她的身份地位都要高於自己的丈夫,这才是最让人惊讶的。你得具有多么惊人的想像力才能够相信,一个整日坐在家中烧火做饭扫地洗衣、有时还得八面玲珑地招呼客人的家庭主妇,居然在背后领导着一支企图颠覆占领军政权的抵抗力量。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意外?震惊?抑或是难以平息的……恐怖?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在我小时候被母亲训斥的父亲背地里时常教训我们的一句话:“永远都不要小瞧女人,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她们到底能干得出什么样的事情。”
现在我由衷地感觉到,如果这世上只有一句至理名言的话,那就是它了。
“看来……我不用再为你们相互介绍了。”受到冷落的宾克先生耸了耸肩,自嘲地对我们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出密室,将房门轻轻带上。
“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刚才我实在是太惊讶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臭……啊,那个……基德……先生。”这时候,老桑塔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面颊憋得通红,立在我面前连连躬身致歉。看得出,让他改口称呼我的姓名确实有些困难,远不如那声“臭小子”来得淋漓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