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您该吃午饭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我依稀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我躺在床上,没有去答理这个声音,双目僵直地望向天花板,一动也不想动。
两天前,在总督府防卫战最紧要的关头,卡莱尔将军终於率领着他麾下的第十三军团的将士们抵达里德城。为了尽快救援路易斯王子,这支三万余人的大军拿出了惊人的毅力,连续十余天日夜兼程地急行军,用最快的时间到达了里德城下。城中冒出的烟火和喊杀声让卡莱尔将军立刻就猜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立刻命令全军正面强行攻城,不计代价地占领里底城。
对於骁勇的战士们来说,这场攻城战简直毫无悬念。为了围攻总督府,姆拉克将军已经将绝大部分的守备军将士聚集到了城中,外城的防卫薄弱得根本一击,连一次冲锋都没有支撑下来就完全陷落了。一旦控制城门,卡莱尔将军根本就不去理睬躲在角落中负隅顽抗的残敌,率领大军直扑总督府,抄住姆拉克将军的后阵冲杀进去。
我们的敌人从来都不知道这卡莱尔将军这支军队的存在,甚至就算是当城门失守的时候,他们也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身陷重围。当这支无论数量、素质还是战斗意志都远胜於自己的精锐之师向他们发起猛攻时,守备军们的心情立刻就从即将获得胜利荣耀的巅峰跌落到绝望的谷底。
正站在前列与我们交战的士兵们很快就发现了身后的骚乱,尽管他们还没有亲眼看见袭击自己的对手,但却看见了飘扬在他们头顶的、绣着银色飞马的湛蓝色旗帜。任何一个温斯顿士兵都不会忘记这面骄傲的战旗意味着什么:他们是践踏勇士尊严的强者,战神眷顾的斗士,一次次吹响毁灭的号角、将败亡的绝望预兆投向敌人心中的精锐之师,被称为“战神的骏骥”的温斯顿第十三兵团。
就连漂流的清风也献媚地拉起战旗的一角,将它在空中铺展开来,仿佛正讲述着属於这面旗帜的无尽荣耀。这面旗帜似乎在刹那间唤醒了这些温斯顿守备军的记忆,让他们无比清醒地想到自己正在和什么样的对手战斗,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些威武的军人又是在谁的带领下建立了不世功勳。
卡莱尔将军只遭遇了很小的抵抗就杀到了总督府门前,绝大多数守备军士兵根本就没有进行抵抗就选择了投降。事实上,当第十三军团的旗帜出现在敌人身后时,这场战斗就已经结束了:每个人都知道这支强大的军队是为了什么才出现在这里,如果说在殿下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们还不得不受到长官的胁迫去进行战斗,那么当着这些忠诚士兵的面袭击殿下,就等於彻底断绝了自己生存的希望。
只有姆拉克将军和他的死党直到最后还在挣扎反抗,他们显然并不奢望殿下会宽恕自己的罪孽,但这已经无关大局了。混战之后,人们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姆拉克将军的屍体,据说,他的身上带着数十道创伤,看上去既疯狂又绝望,就好像直接掉到了地狱恶魔的熔炉中去了一样可怕。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有机会登上自己生命的巅峰,得到前所未有的尊荣和富贵。他距离那至高的一点是那么接近,几乎马上就要成功了。
忽然之间,一切都改变了,现实在眨眼间彻底翻转了他的世界,把他由高贵的顶点掀入了命运的万丈深渊,用一个如此丑陋的失败终结了他的人生。
他的心里应该满是不甘吧,只是没有人能够证明它了。
可是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这几天来,我的心一直被沉痛负疚的情绪所包围着。只要一闭上眼,我就会看见那犀利的斧影、皮埃尔苍白痛楚的面容和他截断了的右腿,他凄厉的哀号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犹如一个诅咒,让我不得安眠。
胜利?荣誉?或许吧,我在这场战斗中得到了这些东西,受到了别人的尊敬。可那又有什么可骄傲的呢?我将我无辜的兄长拖入了这场战争,让他受到了永难愈合的创伤。他是个天生的勇士,有着一颗澎湃激昂的武者之心,可是现在,他残废了,因为我的缘故,再也不是那个手舞阔剑豪迈英勇的游侠战士了……
没有什么能让我逃脱这心灵的责罚,我这无用的生命又一次地牵累了我的家人,夺走了他完整的身体和骄傲的心。
皮埃尔受伤很重,一直都处於昏迷之中,医生说,他只是太过虚弱,并没有生命危险。这些天来,我一直都不敢去看他,甚至不敢走出我这狭小的房间。我不知道该去如何面对这样的一个景象: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条右腿,永远都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骄傲的勇士的时候,我该如何去安慰他。
事实上,即便他什么都不说,我也无力面对他空荡荡的右腿。
战斗结束后,我执拗地抓着皮埃尔的断腿,既不哭泣也不说话,只是木讷地看着那条腿,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把它立在地上,就好像只要我一放手,它就能自由活动似的。有人想要把他的断腿从我手中拿开,却被我发疯一样痛打了一顿。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条残肢被人拿走了,我就觉得心慌,胸膛中空荡荡的。我掀翻了面前的一切障碍,打开每个我能打开的箱子和柜子。我的举动把别人都吓坏了,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其实也差不多。我不能很准确地告诉你自己那时是糊涂的还是清醒的,其实我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在找那条断腿,但却又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
或许,我只想找到一点依凭,一个能减轻我罪孽感的东西,一个能让我抓在手里,觉得安全踏实的东西……
“长官……长官……您又什么都没吃,这样可不行……您总得吃点什么……”刚才的那个侍卫的声音又在敲打着房门,一声声迫切地呼唤着。他的声音关切和善,是个很礼貌的青年。可是此刻,他的喊声对於我来说简直是一种要命的折磨。
我将头深埋在被子里,拒绝外界的一切光明和声音。我愧对我的亲人,甚至害怕看见任何人。我只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永远沉寂、永远黑暗的角落,把自己深深地藏进去,让愧疚心无休止地折磨我、惩罚我,或许这样,我才会觉得好过些。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门被轻轻打开的声音。那个侍卫试探地冲我叫着:“长官……长官?您……您还好吧?”
“是谁让你打开门的?我说过,让我一个人呆着,你给我出去!出去!!出……”一阵莫名的烦躁让我暴跳起来,站起身冲着那个士兵大声叱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弱又慌张,暗哑得像是一头陷阱中的野兽。
忽然,我停止了咆哮,惭愧小声说道:“殿……殿下,我不知道是您来我……对不起,我……”
“很抱歉打扰了您,基德先生。”路易斯王子从那个侍卫身后走了出来。他轻轻叹了口气,既痛惜又像是责备地对我说道:“我知道您很难过,先生,可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您都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
“劳您关心,殿下,我很好。”我冰冷生硬地回答道,“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仅此而已。”
“很好?”殿下立刻戳穿了我的谎言,“您的侍卫告诉我,您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不觉得这样也能够被称为‘很好’。”
“殿下,那是我的事!”我心烦意乱,几乎是粗暴地对待着这个我崇敬的人。他的目光清澈锐利,让我忍不住想要立刻逃开。
“那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殿下丝毫也没有因为我的失礼而责怪我。他坚持着没有离开,以一种朋友之间才有的严肃口气对我说道,“起码据我所知,还有一个人有权力决定你应当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他不由分说拉住我的手臂,拖着我向屋外走去。
“就算你不想见任何人,最起码你也应该见见她。”殿下一路把我拉到他的书房,他看上去真的很焦虑,连步态都失去了原先优雅的仪态。仆从们大概是第一次看见殿下做出这样的举动,既惊讶又好奇地目送我们的背影。
“她今天早上找到我,求我想办法让她和你见一面。我不能拒绝她,也没有权利拒绝她。没有人有这个权利,包括你。”说着,殿下一把推开书房的大门:
“她就在里面。”
大门敞开,我看见了正焦灼地望着我们的那个人。
坐在书房中的不是别人,正是珍妮-基德,皮埃尔的妻子,我的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