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优伶 [五]
待那师兄弟三人进房休息后,绛云抱着卯符,坐在了门槛上。卯符不情愿地嘟着嘴,叽叽咕咕地低声抱怨。绛云充耳不闻,她揪着卯符的发鬏,下巴搁在她头顶,满脸都是得意。
淅沥春雨,将周遭的景色都晕上了一层墨。在绛云看来,这般的景致未免有些阴郁。想起在凤麟洲上,偶尔下雨,也是明丽晶亮,晃得人眼花。
绛云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雨丝。这时,她的目光在那片阴暗中找到了一抹艳色。
桑葚?!
她放下卯符,看着不远处的一棵树。树上点点紫红,正是桑葚。她心头一喜,也顾不得下雨,几步跑到了树下。她绕着桑树转了一圈,一跃而起,攀上了一根结实的树杈。她坐稳身形,伸手摘桑葚。她的手指刚触及那红润可爱的果实时,却又收了回来。她想了想,转向了旁边紫黑色的果实。
她摘了几颗放进掌心,挑了一颗,放进了嘴里。熟透的桑葚,甘甜适口。她并不需要饮食,但也为这滋味浅浅微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尝到的酸涩,她的笑意愈盛。她是天犬,本是狂暴粗鄙为性,啖肉噬骨之流,但如今,心底的感受,却细腻得如同雨丝般,润着每一寸肌骨。
「我也要!怎么能一个人独享嘛!」卯符也走到树下,不满道。
绛云低头看她一眼,笑了笑,继续摘桑葚,片刻之后,她用衣服兜着那果实,轻巧地跃下。
卯符立刻上去,拿了几颗桑葚,送进了嘴里。
绛云看着她,问道:「你不是玉石嘛,也能吃东西的?」
「我吃下的东西,都可炼成丹药……」卯符说着,又抓了几颗,有滋有味地吃着。
绛云听到这句,低头问道:「你炼成的金丹,真的能治百病?」
「什么能治百病啊!」卯符不满,「是脱胎换骨,肉身飞昇!」
「还不是差不多……」绛云小声道。
卯符看她一眼,问道:「怎么?你想要我的金丹?嗯……虽然你现在有仙道,可本质也是妖兽,若吃了我的金丹,就能真正成仙。不过……」卯符扮个鬼脸,「我才不会给你咧!」
「谁稀罕!我不过是问你的金丹是不是真能治好血证,谁说我要?!」绛云道。
「血证?莫不是说池玄哥哥?」卯符舔着手指,道,「吃了金丹就能成仙,成仙之后,还有什么毛病治不好的?多此一问……」
绛云低低自语一句,「成仙之后,他就是广昭了啊……」
卯符没听清她的话,继续道:「你还真奇怪,刚才还不让我缠他,现在又来问金丹的事。真虚伪。」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绛云皱眉,她收起桑葚,满脸凶狠地说道,「不给你吃了!死兔子!」
卯符一脸委屈,「说说而已嘛……」
绛云不理她,兜着桑葚往屋内走去,谁料刚进门就撞上了人。
她还没开口抱怨,就听对方一声怒喝:「笨狗!走路不看道的啊!」
会这么跟她说话的,惟有幻火。绛云跺脚,怒道:「你才不看道!没看到我拿着东西么!」
幻火皱眉,他看了门外的卯符一眼,拉起了绛云的手,迈步往里走。绛云小心地护着怀里的桑葚,不明就里地被他拉着走。
待二人走到后院,幻火才停了下来。他松开手,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方才想到让主人成仙的捷径了。」
绛云呆呆地捧着桑葚,点了点头,「噢,是什么?」
「笨狗!金丹啊!」幻火笑道,「你我合力,要杀那只使符易如反掌!待它体内金丹炼成,我们就取来给主人。」
「杀生不好吧?」绛云开口。
「它只是使符而已,算得上什么『生』啊!」幻火反驳。
「……」绛云想了想,道,「圈圈……你觉不觉得,闰生哥哥他根本不想成仙。」
幻火听到这句话,皱眉道:「他仙缘淡薄,修为也浅,悟不得大道也不奇怪。就是因为如此,才需你我协助。」
「可……」绛云犹豫片刻,道,「可是,主人是主人,闰生哥哥是闰生哥哥。若是他觉得自己现在活得开心,你我有什么资格逼他放弃一切,去做仙人?」
幻火听完,神色里已有了怒意,「笨狗,你难道忘了主人是如何元神俱灭,屍骨无存?!你说他活得开心,可有想过,凡人有生老病死!你就那么想看到主人再死一次?!」
绛云深觉自己说错了话,低下头去,看着那些桑葚。
幻火见她不答话,压了怒气,冷声道:「亏你还得主人血肉度化,竟然比不上那两只道行低微的妖精。念在相识一场,我不同你计较!日后你要是敢阻挠主人成仙,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说完,转身离开。
绛云抬眸看他一眼,不满地自语:「凶什么凶……」她嘴上如此,心中却也觉得自己奇怪。她初来中土之时,满脑子都是让褚闰生修仙,为何如今反而有些不在乎了?昔日西海一役的惨烈,也渐渐淡薄起来……或许,正如卯符所言,她虽靠主人血肉得了仙道,本质却始终是妖兽。心智思维,始终稍逊一筹。所以,今日的她,该憎恨的憎恨不起来,该报答的也不知如何报答。她比不上那两只为主人四处求医的妖精,更比不上昔日聚窟洲上哀求她寻找广昭的莲花仙童。她既不像仙,又不像妖……到底,这是怎么了?
她正纠结,却听一声声铃音渐进,那声音清远空幽,宛自天籁。她有些疑惑地抬眸,静静聆听起来。
「律音法铃……」梁宜忽然开口,「丫头,你去告诉你闰生哥哥,有高功自己送上门来了。」
「哎?」绛云微惊,却也不多想,转身往客房去。
……
但说褚闰生回房之后,并未上床休息。他虽然困倦,但心中疑虑尚多。他寻了把藤椅座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片刻之后,他半梦半醒之间,又见了那一片氤氲白烟。
一阵凉风忽过,掠起那片白烟,如曳起一片白绡。他只听得有人说道:
「『道法自然』?这『自然』二字便是拘束。所以生死有命,所以弱肉强食。自古修仙得道之人,若不破除『自然』,何以长生久视?尔等已是离经叛道,却要世间万物『顺其自然』,岂非狂妄!」
那声音嚣张非常,震得四野风动。
但听一个泰然之音答道:「人之所以能长生久视,脱出生死,并非是因打破『自然』,而是将本身化归自然。随万物盛衰,随日月消长。自然无所谓生死。凡人看之不穿,以为长生不死便是得道。你不是凡人,难道也不明白?」
「化归自然,便要与这天地一般无情,谁能做到?」
「对,很难做到。所以我仍是凡人,修的不过是问心无愧……」
褚闰生听完那句话,慢慢睁开了眼睛。又是「梦识」?这次,是过去,还是未来?说话的人,又是谁?……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嚣张狂妄的声音,倒是有几分耳熟呢。他笑了笑,伸个懒腰,站了起来。他松松筋骨,动动脖子,这时,耳畔却响起了清幽铃声。那铃声似远似近,不可捉摸。他正疑惑,房门却被轻轻推开。绛云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看到褚闰生时,她微微惊讶。
「闰生哥哥,你没睡啊?」她推开门,走进来。
「刚起。」褚闰生笑着说完,就注意到她全身湿透,样子也有些狼狈。他一眼看到了她怀中的桑葚,便作无事般道,「嗯?一起来就有桑葚吃,我运气还挺好的嘛。」他笑着走过去,拿起一颗,放进了嘴里。
绛云仰头,笑得欢悦,「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