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旧忆 [一]
但说,李延绡回到镇外的大宅时,已是酉时。红霞如火,烧透天极。大宅之内石榴遍开,红胜晚霞。
李延绡走进花苑,就见何彩绫照旧在摆了软榻,置了瓜果美酒,听丝竹,赏歌舞。只是,她身旁多了三个未曾见过的女子。两名是年轻女子,一着翠绿,一着鹅黄,皆生得花容月貌,正在何彩绫左右服侍。剩下的,是名老妇人。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光景,一身青衫虽称不上华贵,但也整洁得体。她仔仔细细地梳着髻,插着一支珠钗。看她眉目温润、举止端庄,想必年轻之时,也是风姿端秀。
这三人,李延绡倒也有所听闻。那年轻的两个并非凡人,乃是柳树与芙蓉所化。而这老妇人,先前受过卯符的药汤。这三人,都曾被囚在江边的洞窟之中。理由倒也简单,那两只妖精,受了褚闰生的吩咐,查探宋营。
他想到这里,微微皱眉,走上前去。
那三人见了他,皆起了身,行了万福,口称「公子」。
李延绡颔首,示意那三人免礼,继而开口,对何彩绫道:「这三位是?」
何彩绫笑道:「这三位故人你不认识,还抓去关了起来,幸好被我遇上。」她抬手指着柳未央和叶芙蓉,道,「这是未央宫的杨柳,这是太液池的芙蓉……」她窍手一划,轻轻落在了那老妇人的手上,笑道,「这位么,是我姐妹,你要不尊声『凌霄姨』?」
李延绡闻言,轻轻一笑,道:「凌霄姨。」
老妇人闻言,忙道:「公子切莫如此,折煞奴婢了。奴婢乃是昔日宫中伶人,得蒙皇家抬爱,赐名『凌霄』。直呼便好。」
李延绡含笑道:「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
何彩绫闻言,微怒,道:「怎么吟起诗来了?」
李延绡道:「不过有感而发。」他望了那老妇人一眼,道,「凌霄以为如何?」
一旁那名为的「凌霄」的老妇人温雅道:「花附树,人度势,不过都为『生存』二字。奴婢一介妇孺,自然想有个依靠。」
李延绡正要答话,却听何彩绫开口,道:「凌霄,你也累了,回房休息吧。我晚些再来找你。」
老妇人闻言,点了点头,起身离开。柳未央和叶芙蓉行了礼,跟上前去。
何彩绫挥手,遣退一众侍女,懒懒开口,问道:「好大的火气,连我的客人都损上了,谁得罪你了?」
李延绡长叹了一声,在她身旁坐下,道:「我有话问你,你可会老实答我?」
「嘻嘻,我何时骗过你?」何彩绫掩唇笑道。
「昨夜褚闰生将我囚在江边洞窟中的一众上清派门人救出,我得到消息后,便往他落脚的客栈去。这件事,并无多少人知道。但那小子,却了如指掌,更摆了一道,引我入局。若我没猜错,是你给他的消息。对不对?」李延绡问道。
何彩绫捻着头发,道:「对。」
李延绡皱眉,道:「你对他手下留情,他可会对我手下留情?」
何彩绫笑了笑,道:「他不会,你也不会。你心里不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把他大卸八块的么?」
李延绡也笑,「那我若与他兵戎相见,两者只能活一,你救哪个?」
何彩绫轻叹一声,道:「你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他不过是个故人的弟子,我念着和他师傅的情谊,才送了他几个人情。你倒嫉妒了不成?」
「故人?」李延绡摇头,「段无错与你是故人,与我却不是……你可还记得四十年前……」
何彩绫的神情中添了几分忧愁,脸上的笑容却带着怀念。
「记得。何止四十年前,一百年前的事,我也记得……」
记得,那时三月,和风煦日,百花盛开,道不尽的春光温润。茅山之上,几树山樱怒放,并那海棠飘香。风过之时,飞花如雨,美不胜收。
繁花之下,蜿蜒一涧山泉,花瓣早将泉水染成绯色,更添靡丽。泉边,坐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盘膝坐在泉边的岩石上,膝前置着一颗明珠。
他闭目凝神,手掐青灵诀,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他睁眼,对着那颗珠子用力一指。
明珠绽光,刹那化形,竟变成了一方星盘。他略微惊讶,正要细看,但分神之时,那星盘又化回了珠子。他皱眉叹气,伸手将那珠子握在了掌中。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环佩轻响,叮啷之声,宛如乐音。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馥郁芬芳,山间花香陡然消失,似是被那香气摒退了一般。
「瑞香?」他疑惑着抬眸,顺着那声音望去。
只见花雨之中,袅袅婷婷地走来一位姑娘。她身着淡绯襦裙,臂挽一丈彩绫。腰系白玉环,脚踩簇珠履。衣袂翩翩,随风飞扬,飘逸如仙子降尘。待她走近,便见她肤如冬雪皑皑,眸若春水盈盈。青丝染黛,朱唇点绛。眉间绘着一朵红梅,更添一段风流韵致。
他不禁看呆了。只觉得眼前的,便是一幅画。
却听那少女用银铃般的嗓音道:「嘻,我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还是个娃娃。啧啧,要我怎么下得了手呀。」
少年闻言,不明就里,依旧呆呆地望着她。
她走上前来,笑意更浓,问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才反应过来,皱眉不满道:「谁是娃娃?!」
他说完,扭过头去,转身便走。
少女掩嘴而笑,脚下轻踮,一跃而起,挡住了他的去路,道:「好好好,是我不对。这位……」她上下打量了那少年一番,笑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你又是什么人?」少年扬眉,问道。
少女福身行礼,笑道:「我姓何,名唤彩绫。祖籍金陵。蒙苍天抬爱,算是个地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