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2)

成化十四年 梦溪石 5304 字 2个月前

第37章

韩早的书童叫小糕,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还是韩早起的,他比韩早大不了几岁,被关了几天已经瘦得形销骨立,见了韩晖便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少爷您可来了!小的是冤枉的,小的没有杀二少爷!求求您帮我向夫人说情啊!」

韩晖安抚他:「我知道,你别着急,夫人这两日身体不好,我们都不敢去刺激她,你先委屈一下,在这里待几天,我会让他们多给你送些吃的来,等夫人心情平复一些,就没事了。这两位是朝廷派来的大人,为了调查小早这桩案子的,你配合些,问什么你都要如实答来,如果你是清白的,这两位大人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小糕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唐泛对他说:「你将那日陪韩早出门的始末原原本本仔细说一遍。」

小糕平复了一下情绪,回想了一下,就道:「那一日,我们和往常一样出门,小婵喊了二少爷起床,伺候他洗漱吃饭,我就在外头等着,约莫寅时三刻出的门,少爷看上去精神很好,也没有什么不妥,出了门之后,少爷上轿,我就在旁边跟着……」

唐泛打断他:「你们出门前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小糕道:「有有,遇到了周姑姑。」

唐泛:「小周氏?你们老爷的表妹?说仔细些。」

小糕道:「对,就是她,周姑姑跟二少爷说了一会儿话,二少爷吃饭吃得快,袖子有些褶皱,周姑姑还帮二少爷整理好。」

唐泛道:「她平日与你们二少爷感情如何?」

小糕道:「挺好的,二少爷很喜欢她,不过夫人不喜欢周姑姑,所以不准二少爷去找她,还吩咐我们平时要看好二少爷。」

这与韩晖说的是一样的。

小糕又道:「但是遇上了周姑姑,二少爷还是会与她打招呼,周姑姑知道夫人的心病,并没有专门来找二少爷,只是有时候会趁见面的时候送二少爷一些小玩意。」

唐泛:「什么小玩意?」

小糕:「吃的玩的都有,有时候是在外头买的云片糕,有时候是她自己缝的小布鱼,二少爷都很喜欢,他还让我们要帮忙偷偷瞒着夫人。」

唐泛问:「那天你们出门之后,又遇到什么人吗,轿子可曾中途停下来过?」

小糕摇头:「不曾,出了门之后就一路到宫门外面了,我看着二少爷被宫里的人带走,我就回来了,本来说好是要傍晚再去接人的,谁知道,谁知道少爷就……」

唐泛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他看向韩晖:「我们想去见见小周氏。」

韩晖点点头:「请随我来。」

小周氏显然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她迎出来的时候,双目通红,楚楚可怜,从年纪上看,确实要比林氏年轻一些,也难怪林氏会对她防范甚深。

小周氏听韩晖介绍了唐泛他们的身份,先朝他们行了一礼,然后道:「寡居妇人,原本就不祥,若不是我总去看望小早,说不定小早也不会出事了。」

唐泛自然没有安慰她的义务和心情,直接就问:「我听小糕说,韩早出事的当日,在他出门前往宫中之前,你曾见过他?」

小周氏点头道:「是,那会儿我准备去前院给姑妈请安,正好就遇上了小早,我知道表嫂不喜欢我与小早多接触之后,也没怎么去找他玩儿了。但是小早这孩子惹人疼,一碰上他,我就忍不住要逗逗他,跟他聊上一会儿。那天我就跟小早说了一小会儿话,大约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当时小早的书童小糕在场,我的侍女腊梅也在场。」

她说的腊梅,就是站在小周氏身后的年轻婢女,跟韩晖差不多年纪,低着头,双手交握搭在腹部,见小周氏说到自己,腊梅就朝唐泛他们行了行礼。

唐泛看了她一眼,重新望向小周氏:「你还帮韩早近身整理过衣裳,对吗?」

小周氏愣了一下:「对,这,这有什么关系吗?」

唐泛没有作答,只说道:「我想看看你的房间,可以罢?」

小周氏看着唐泛,惊愕交加:「大人,大人这是怀疑我吗?」

唐泛淡淡道:「是与不是,先看了再说罢。」

小周氏咬着下唇,一个女人被人搜查屋子,实在是莫大的侮辱,而且这本身似乎就向外人传达了一些讯息。「若是我不答应呢?」

唐泛望向汪直。

一直在旁边充当布景板的汪公公出场了,跟唐大人配合无间的他立马狞笑道:「现在让我们搜,还是等我把你带回西厂再搜,你自己选。」

唐泛暗暗地朝汪公公竖起大拇指。

这句话从西厂提督口中说出,效果是十倍加成的,若是让唐泛搬出顺天府,那就毫无威慑力了。

唐大人心想,当初陛下让汪厂公亲自出马来监视自己外加帮忙,其实也不是一无用处的嘛。

西厂的威名,连闺阁妇人也如雷贯耳,小周氏的俏脸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她往后退了两步,腊梅连忙扶住她。

小周氏盈盈下拜:「二位大人容禀,此事与我确实毫无关系,我将小早当成子侄一般疼爱,如何会去害他?我一介妇人,若是让人搜了屋子,以后传出去还如何做人,个中缘由,还请大人们体谅才是。」

唐泛的声音很温柔,语气却不为所动:「奉差办案,也请你体谅则个了。」

说罢也不管小周氏了,他直接当先就向屋子走进去。

汪直带来的人此时就派上了用场,他们外加汪直唐泛,几个人在屋子里搜了起来。

西厂的人办事当然不可能温柔到哪里去,不一会儿,那些被褥妆奁之类的就都被查找得一团淩乱。

作为一个妇道人家的闺房,能被汪厂公亲自上手搜的,小周氏也算是头一份了。

不过汪公公上手更是粗暴,他专门挑那些很少有人注意的角落去查看,连床幔帐顶都被他扯了下来。

最厚道的是唐泛,他找的是墙角床脚这样的地方,很少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韩晖不方便进来,就在外头等着。

无法阻止,只能跟在唐泛他们后脚进来的小周氏看到这一地淩乱,当即就腿一软,差点没厥过去。

腊梅慌忙扶住她,喊了起来:「主子!主子!」

「厂公!」汪直带来的两人之一忽然叫了一声,他站在窗台处,一手拿着块磁石,正从窗台关合窗户的缝隙处吸出一根细针。

汪直和唐泛随即应声走过去查看。

近前一看,才发现那根细针两寸多长,与头发一般粗细,若不是西厂这个探子听了唐泛的话,特意带了磁石过来,还真未必能发现此物的存在。

「这是根断针!」汪直道,然后转向瘫软在地上的小周氏,目光阴冷。「韩早正是断针没入水分穴而死,你还敢说不是你做的?」

小周氏睁大了眼睛,猛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那针是谁的!」

汪直也不听她辩解,直接就对左右道:「先将她捉起来!」

小周氏哭喊:「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腊梅也拉住她的衣袖惊叫起来。

韩晖想是听见了里头的动静,连忙走进来,见到这番情景不由目瞪口呆,连忙问汪直:「汪公,这是怎么回事,这其中是否,是否有什么误会?」

汪直冷哼一声:「是不是误会,带回去问一问就知道了!」

若是唐泛带着顺天府的人在此,必然是不方便这样直接带人走的,因为不管怎么说,韩家都是官宦之家,韩方还有成化帝那边的关系,但是汪公公就没有这番顾忌了,他直接挥挥手,让人将小周氏带走。

韩晖是完全阻止不了的,他在韩家说不上话,也无官职在身,这才汪直根本都懒得与他多作解释就能看出来了,韩晖没有办法,只好追在两人的脚步后面出去,赶紧去禀告韩方。

腊梅一个侍女,更是手足无措,满脸慌乱,她看了看还在屋里的汪直二人,也跟着跑了出去。

汪直回头,看见唐泛还站在窗户那里,乍看好像在看风景,近身一瞧才发现他是在对着窗外发呆。

「舍不得走了?」汪直皱了皱眉,直接一掌拍向他的后背。

唐泛差点没被他拍出毛病来,顿时咳个不停。

他一边咳一边道:「这事也太巧了,我们过来说要搜查,正好就发现断了一截的针。这么细一根针,随便往花丛里一丢,往泥土里一插,要找出来不是更费劲么,小周氏脑子又没毛病,怎会塞在窗户缝隙那里,等着我们去发现?」

汪直道:「闺阁妇人有何见识可言?林氏那般痛恨她,几次三番找她麻烦,又羞辱得她差点去上吊,小周氏怀恨在心,想要害死韩早来报复林氏,让她痛不欲生,一点都不出奇。她杀了人之后心中慌乱,自然不会去想太多,将银针随处一藏,也没想到我们会找到这里来……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唐泛淡淡问:「以汪公的精明,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漏洞百出么?」

汪直冷笑:「你什么意思?」

唐泛道:「我能理解汪公想要尽快结案的心情,但是在案情未明,凶手还没有真正找出来的时候就下定论,是不是为时过早了?」

汪直双手负於身后,眯起眼,阴柔顿时化作淩厉。

唐泛无惧对方流露出来的淡淡杀气,依旧平静地迎上对方的眼神。

二人对视片刻,汪直微微缓下语气,道:「本公明白你想立功的心情,这件案子一了结,本公自会上奏为你请功,虽然现在还未能完全确定凶手,但小周氏嫌疑颇大,已经毋庸置疑,本公自会让人严加审问,你若有兴趣,自然也可以加入。」

官场上没有真正的敌人,也没有真正的朋友,之前汪直和唐泛处於合作关系,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这桩东宫案,但细论起来,各自的侧重点又有所不同。

唐泛的侧重点是找出凶手,汪直的侧重点是解决这件事,不要引起太严重的后果。

现在小周氏动机充足,作案过程也有了,还有人主动把证据送上门来,最妙的是,她跟宫里的人毫无牵扯,也不算韩家的人,保全了皇帝想要安抚自己老师的愿望。

如此条件,不用白不用,汪直觉得这简直是上天送给他的最佳凶手人选了,如果再让唐泛深挖下去,难保会牵出什么丑事来,那时候就不是这样皆大欢喜的圆满结果了。

所以汪公公不是不精明,他是太精明了,将各种政治考量因素加入一桩凶杀案里。

这就是他跟唐泛的分歧。

聪明人不需要说太多话,就已经明白彼此的想法。

不过明白归明白,唐泛却不打算照汪直说的去做。

他微微一笑:「汪公好像忘了,当初陛下说的是让我主导此案,而只是让你协助调查罢了。」

汪直怒道:「唐润青,你别给脸不要脸,这件案子该怎么办,我比你清楚多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唐泛淡淡道:「但不是最真实的结果,若小周氏不是凶手,岂非白白背了冤名?我辈读书人,做事做人都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虽然现在满朝文武,大都碌碌无为,可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忘记了这句话,当年於公所言,我一日不敢或忘。」

说罢朝汪直拱了拱手,便转身出去了。

汪直皱起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句「当年於公所言」指的是什么。

唐泛口中的於公,指的自然是於谦,这位在英宗时被冤杀了的救时宰相,在成化初年又被平反,他生平为人,正应了他自己写的诗。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唐泛的性格不像于谦那样刚强,但於谦身为天下文臣的偶像,这份傲骨,却是许多人都向往的。

只是有人有勇气做出来,有人却只能停留在嘴上说说而已。